在灵堂里我守了一夜,和那些怪异恐怖的故事不同,这一晚只感到寒冷和困倦,其外就只有满屋子缭绕的烟雾。天快亮了,墨蓝的天边露出一点温吞的白色。我看着摆在灵台上的遗像,上面是姥爷那张方正的面容。他在照片里抿着嘴,没有表情的样子和灵堂里的温度一样清冷。只有两点豆大的烛光和三点香火还有着温暖的颜色。烛光照在灵台后面存放遗体的冷柜上映出一对橙色弧光,遗像正在中间,像被橙色的括号包住一样。姥爷的遗体就放在后面的冷柜里,上面盖着一张明黄色的布,布上规整的绣着荷花、飞鸟和一些云纹图形。冷柜间歇性的开始工作。制冷的压缩机和昨天上午医院老旧的灯具发出一样的声音,它们嗡嗡的噪声同时回响在我的耳畔。
昨天上午我和父亲接到老人去世的消息后匆匆的赶到医院。那时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一张脏兮兮的床单。床单很小,只能盖住头面和身体,四肢像婴儿一样蜷缩着露在外面。母亲站在躺着遗体的床边,我拍了拍她颤抖的肩。母亲一惊转头看向我,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亲人,她嚎啕大哭,她用哭声挤出了一句“家没了”。
我试图安慰母亲,我说姥爷走得很快没有痛苦。看着老人缩紧的手脚,我知道我在撒谎。在姥姥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她没有在我面前哭。现在姥爷也去世了,她的坚强被悲伤击的粉碎。这我是第一次看到,我那两鬓开始斑白的母亲哭得像个孩子。当时天色很暗,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姥爷灰暗暗的,明明在眼前却显得那么遥远。父亲找来主持丧事的司仪,他说整理仪容的时候家人不能在场。出门之前司仪递给我一团白色棉线,他告诉我老人多大年纪就数出多少根来,要用这些白线做腰带扎在遗体腰上。
我攥着线团等在医院又黑又长的走廊里,父亲安慰着啜泣的母亲。哭声回荡在这隧道似的地方难以消散。走廊尽头紧闭的门上亮着一个安全出口的指示牌,它成了世上最后会发光的东西,那绿光惨淡又妖异。我感觉自己成了一辆无光的地铁,行驶在漆黑的时光隧道里,整个世界都在倒退。身后的水房里出来一名中年人,他端着水壶,看到我们后低下头小心地绕了过去。之后像躲灾星似的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姥爷一生有三名女儿没有儿子。我母亲行大,姥爷一直将她当男孩那么教育。母亲还小的时候,姥爷在工作之余养殖了很多水貂用来贴补家用。姥姥和姥爷平时要上班,在业余时间完成打理和繁育一类的工作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精力。二姨自小体弱,老姨那时候又年纪太小。一些不复杂的工作就自然的落在了母亲身上。
我家在辽河的一条枝杈上,当年捕鱼也还没被限制,我们常年都能在市场上买到很便宜的鱼虾蟹。尤其是泥鳅,非常便宜,煮熟打碎后用来喂水貂会让它们的皮毛又黑又亮。姥爷每次都会买回很多活泥鳅,能足够水貂吃上两三天。为了保证泥鳅鲜活,还要给泥鳅喂一种叫水虱子的小虫,它们会在清晨和阴雨的天气里成群的聚集在河边,用细密的网兜很容易就能捞上来。于是姥爷让母亲每天早早的起床,扛着比自己头还要大上几圈儿的网抄骑车去河边捞那种小虫。直到有一天母亲掉到河里,路过的好心人救起母亲把她送回家。姥爷看到头发上还在往下滴水的母亲,打了她一顿,之后再也没让她去过河边。母亲说当时她很委屈,但依旧倔强的没掉一滴眼泪。
没过一会儿老姨也来到了医院,圆张着眼睛急匆匆地。她隔着门上的小窗向病房里张望,边看边告诉我们远在新疆的二姨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她说话时声音很轻,没了往日不让须眉的爽朗。我开始照着自己的腰围数手上的白线,数了两根想起姥爷比我胖大不少,调整一下长度重新数了起来。老姨看我一个人弄着麻烦,过来帮我一起数。她拿着线团放线,我一圈圈的往双臂上缠。很像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缠毛线团的样子,只是程序反了过来。线很软我一边前后调整脚步一边用双臂画着圆圈让线缠在手腕上,老姨配合着我的位置一边挪动一边放着手上的线团,嘴里还不停的数着圈数。后来我和父亲在家闲聊的时候他说,我们当时的样子很像跳大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女人出现了,她对我母亲说“你爸没了可不能怨我。”声音尖利刺耳。她是姥爷续娶的老伴儿,又矮又胖烫着一头卷发,年纪与我母亲相仿。母亲不愿理她背过身去,她就晃着卷发走到老姨面前说了起来。
她想说的是姥爷来医院做体检,路上走得太急诱发心衰,抢救进行了二十分钟,最后宣告抢救无效死亡。
这一句话她用了十分钟才说明白,而且越说越激动,说的自己满面红光,本来不大的眼睛也长开了一条缝,兴奋的用双手胡乱比划。听她说完后,我和老姨继续数手上的白线。她自觉没趣留下一句要回家休息就晃着卷发走了,速度比端着水壶的人还快上几分,直到葬礼结束她也没再出现。我看着她离开时得意的背影,在心里慢慢的将她撕成了一千个碎片。
十二年前姥姥因为癌症去世,我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一时难以接受,开始胡乱的发泄因为悲伤而生的怒气,我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用拳头不停的击打墙面。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人无论怎么愤怒拳头也硬不过墙壁。随着一声脆响,我开始觉得恶心、晕眩,在那之后疼痛才从右手传来。所有人都很悲伤无暇顾及我,好在姥姥生前的主治医师认得我,是他好心的把我送到骨科,直到姥姥百天过后我的右手才康复。期间长辈们为了照顾姥爷的起居雇佣了一名保姆,雇佣的就是卷发女人。那时她还没烫卷发,又矮又瘦总是笑盈盈的很和气。她殷勤的照顾姥爷,那时我们对她都很满意常常夸她会照顾人。后来我们放心的让她一个人照顾老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们从姥爷邻居的来电里得知,姥爷和保姆结婚了。我们去姥爷家里想把事情问个明白,那卷发女人却把门从内反锁不让我们进去,这一锁就是十二年。
灵堂里还是那么昏暗,早已升起的太阳被乌云遮住。在出殡之前灵堂的香火不能断掉,守夜其实就是守着香火。那香有筷子粗细,从手肘到指尖那么长,通身漆黑。一炷香能燃上三个小时。初燃时不觉怎么,可时间长了满屋子都是燃香的烟气。不止是呛人,待时间长了连眼睛都会觉得刺痛。现在香烧得差不多了,我揉揉眼,就着烛火点燃三支香。按照昨天司仪教导的那样举过头顶拜三拜,再按照中右左的顺序插到香炉里。香炉很小,香灰散到香炉外厚厚的一层到处都是。香又重又长,即使插到香炉的底部也很难立住,太用力又会断。只能小心地慢慢捻进去。因此每次上香都要用好长时间,几次烫人的香灰随着捻动掉在手背上,烫得我浑身一颤,手却不敢松开。
上完香没多久老姨从休息室出来替换我,她坐在灵堂的另一边眼睛干红,她好像一夜未睡。我们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是什么记不得了。只是她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姥爷的遗像,她和她照片里的父亲一样面无表情。人们陆续到来,我躺倒在休息室的床上,看着十二年前骨折的右手上在上香时被烫红的几个小点,思考两者是不是有什么微妙的联系,我就在这胡思乱想里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被嘈杂的聊天声吵醒。休息室里满是亲友,有些声音我认识,更多的是陌生的嗓音。我没有睁开眼睛继续躺在那听他们聊天,起初他们还会说说去世的人,不久话题就会转向他们自己。聊天的人很多,但题目很少,不是夸自己的孙子孙女就是炫耀新买的皮包或是车子。再或者说说不在场人的坏话,谁家孩子离了婚,哪家儿女不孝顺。他们东拉西扯浪费着时间,屋外的逝者已经无法站起来提醒他们,时间是宝贵的要珍惜。也许他们觉得自己很有时间,他们坚信自己还有来世可活。后来父亲带他们去吃午饭,他们乱哄哄地一起挤了出去。房间安静了,我坐起身来看到他们留下满地的垃圾。突然觉得,好像这屋里本就没有人,刚刚只是满地的垃圾在谈天论地。母亲来叫我去陪客吃饭,看着她披着重孝满面憔悴的样子,无论多不愿意我也答应了。
午后天气越发阴沉,云厚厚的翻涌在一块儿,风也跟着应和狂暴的拍打着车窗。我们按着导航开往烧纸扎的地方。母亲和老姨坐在后面,车里其余的缝隙被一袋袋鼓鼓囊囊的“元宝”填满。我开车走在乡间小路上,路边的民房低矮老旧,路又窄又颠。两边的深深的土沟夹着车子,开偏一点儿就会来个人仰马翻。
我开得很慢,无数次怀疑是不是司仪给错了定位地址。停下车我问迎面走来的大娘附近有没有烧纸扎的地方,她很热情,用我根本弄不明白的东南西北告诉我该怎么走,我只能装成已经明白的样子说谢谢。大娘很潇洒的挥挥手,转身把手里满桶的垃圾倒进路边的土坑里走了,我坐在车上依旧找不到北。得知确实在附近没错,我按着导航继续前进。直到我开到了一个车子无法再行进的地方,那周围还是没有焚化厂的踪影。母亲打电话询问,对方说让我们等在那,会有人来带我们去。
风越来越大,吹的车子微微摇晃。我很想抽烟,车里又到处都是易燃物。只能透过前窗看天上的云。云层越积越厚,很像用了几十年的棉被拆开时的样子,又黑又脏。它们盖住天空,让阳光没有一丝可钻的缝隙。那人来接我们的时候,天已经阴沉的让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好在风停了,我们抱着元宝跟“引路人”来到一处用铁皮包成的院子。院子深处有一个用集装箱改成的火炉,上面插着一根铁皮烟筒冒着黑烟。炉门向两侧大开,工人正用一柄钢筋扭成的大铁钩挑动半匹还没烧完的白马。有一对穿着重孝的男女冲着炉火说了些什么,火焰的声音很大我没能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引路人示意我们稍等,自己走到一处库房似的地方,取出纸扎摆在我们面前。有些很传统,像是三个纸人,金银库和宝山。有些则很新锐,比如手机、电视、空调跑车等品类繁多。这些东西都是按照原始比例缩小制作的,那个最大的跑车也只有一米左右长的样子。只有最后拿来的白马是按照原始大小做成的,塑料制的口鼻里咬着缰绳,雪白的背上搭着一张像是马鞍袋的黄纸。炉火里的热浪推动白马身上用纸条做成的毛发沙沙作响。挑火的工人关上集装箱的门,用炉勾一横一带挂上了门上的横锁,炉前那对男女默默的走了。引路人帮我们把带来的元宝装进金库银库,他一边用胶带在纸壳做的金银库上贴封条,一边用亲和的声音说老爷子有了钱,可以享福去了。我好奇的问他是怎么知道去世的是名老爷子,他说穿重孝的是子女辈,我有了白发的母亲穿着重孝,说明去世的人年纪只会更大。纸扎烧什么动物能看出去世的人是男是女,男人烧马,女人烧牛。
烧火的工人看烟筒里的黑烟变少后,抡起铁钩一送一挑就打开了炉门上的门闩,舒展写意得像是某种体育表演的动作。在他清理还在零星燃烧的火苗的时候,院外走来一名中年男人,圆头大耳挺着啤酒肚,那肚子大的像快要临盆的孕妇似的。他穿的西装笔挺,敞着怀,圆大的肚子没妨碍他的行动速度,快步走到炉边向里面看了看,又转头和烧火的工人说了几句话随后向我们走来。他摸着自己光亮的头顶对我们说,他是负责烧纸扎仪式的司仪,让我们一会听他的安排,他说什么做什么照样学就好。我们客气的道了声辛苦,他摆了摆摸脑袋的手说没什么,说完又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
仪式开始,男人说了几句什么西方大路走,金银成山全都有之类的话让母亲照说。又拿给母亲一根纸做的扫帚,用它在白马身上扫几下。男人拿出一把剪刀站在马头前比比划划,嘴里也不知念叨着什么,念完用剪刀在马嘴上划出一条口子。一串熟练的动作后又开始让母亲学他说话,母亲还没照着说完他又站到三个纸人面前念念叨叨。这次他没用剪刀划纸人,而是让母亲照着纸人的脸打几巴掌,边打边说下去以后好好照顾老人,不然还打你。工人开始点火,我帮着工人把金山银山,电视手机一件件的投进火里。在往火里扔童女的时候想象她戴着一头卷发。母亲和老姨站在之前那对男女站过的地方,胖男人让她们喊一喊,告诉老爷子该收钱了。母亲和老姨只喊了一句“爸该收钱了”之后便没了声音。我和那个胖男人一起去抬白马,转身时看到她们满面泪水。工人再次熟练的关上炉门,烟筒冒起滚滚黑烟。之前的引路人又带来一批新顾客,胖男人跑去招待他们。在我们快要离开的时候,母亲接到二姨的电话,她说她快到了。随后一片雪花落在我的脖颈上。
雪越下越大,我们回到殡仪馆后北风用雪花把马路堵了个严实。车开不出去,人倒是走的进来。现在是十月,每个人穿的都很单薄,我们缩在屋子里抱怨这异常的气候。二姨和我们联系,告诉我们桥上发生车祸,堵满了车,她会到得晚些。从车站到殡仪馆正常需要半小时车程。但因为大雪和车祸的原因,我们估算二姨大概要夜里才能到了。
二姨在新疆工作已有十二个年头。当年我们在欢送宴上送别她不久,姥姥就去世了,她刚在那里落脚又急忙忙的赶了回来。那时还让把灵堂摆在家里,我记得她赶回来后跪在遗像前哭的死去活来。姥爷再婚以后,她说有一点她想不明白。她说就算卷发女人再怎么阻碍,如果姥爷自己想见我们,面我们还是见得到的。可是无论我们怎么私下联系老爷子都得不到一点回应。这就是说老爷子自己不想见我们。她搞不明白为什么。多年来我们对这个问题有很多可能性的猜测,但最后都会归结到老人害怕孤单和对姥姥的愧疚上。现在老人去世,我们再也不可能知道到底是因何而如此了。
门快被雪封上了,我和父亲穿着从门卫借来的保安服清扫积雪。雪刚扫一半,二姨就到了。她在远处慢慢地走来,亦步亦趋。风雪里我看不清她的样子,走的近了才认出来。她走进灵堂,动作还是慢慢的。她想最后看看姥爷,可遗体上盖着黄布。她叹了口气,上香磕头。母亲和老姨从她进来的那一刻就把泪水哽在喉咙里,她们看着二姨磕完头,三人抱在一起横声呜咽。
当晚我和二姨一起守夜,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从她虔诚的信仰开始,一直说到宇宙的维度空间。当我们意见相左时她会捻着佛珠和蔼的微笑,而我会想尽办法的说服她。这些话题自然不会在我们身上得到答案,但从那次长谈里让我明白了两件事。其一她是一尊谦恭又和蔼的菩萨,其二我是刻薄又较真的傻瓜。这场东拉西扯的谈话多少让她消解了一些哀伤,之后我问她是怎么从桥上过来的,她说他是走着来的。在她告诉母亲自己堵在桥上后,就下车徒步走来。开始时还试图打一辆车,但事不凑巧,风雪里每一辆车上都坐满了人。在她走到桥下时突然决定要走到姥爷身边。她说从那时起他就不觉得冷了,脚踩在雪上的声音让她回忆起小时候。
姥爷是从朝鲜归国的华侨,在一个特殊年代的末尾,他因为一只归国前老师送他的钢笔被误当成了“特务”,他们说那只钢笔是通敌的微型电台。挂牌游街、戴高帽接受“审判”代替了姥爷的日常工作。“特务”自然是不能放回家的,他们把姥爷关在一处谷仓里让他反省罪责。之后通知姥姥每天给姥爷送饭,但是不许成年人送。这之后姐妹三人每天轮换着给姥爷送饭。有一次轮到二姨,那也是个雪天。明明穿的很单薄但是她不觉得冷,路上没有行人,静静的只有她自己踩在雪上的声音,咯吱吱、咯吱吱的她觉得很有趣。她慢慢地走,越走越觉得快乐,她觉得自己能这样走上一辈子。后来饭菜送到的时候已经凉透。她怕姥爷骂她贪玩,把饭菜放到谷仓门口就转身跑回了家。姥姥问她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她不回话假装受了风寒躺在床上。后来姥姥没再让她送过饭。姥爷洗清罪名回到家里也没生她的气,只是一直念叨没把钢笔还给他。
次日清晨是出殡的时间,两天的不得休息令我头脑昏沉。那天早上的事总像是隔了一层纸,依稀记得但又有些似是而非。仅有几件牵动情感的事情记忆还算深些,依稀记得出发时天还黑着,成殓姥爷遗体的灵车用失真的喇叭放着比杂音还要干哑的挽歌,那声音很大,我听不见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记得火化时所有人都长跪不起哭得很伤心;记得因为风雪阻隔道路,跟姥姥合葬的墓碑上没能刻上姥爷的名字。
最后我记得在我从墓园出来的时候雪停了,我解开身上的孝带看向升起的太阳,心想,关于他的一切都结束了,哀怨、欢喜、痛苦与纠葛,都压在了那个没有他名字的墓碑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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