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雨中壁虎 | 机核 GCO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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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重新开始下雨后，我喜欢端一张小桌子坐在阳台，放一本书和一支笔，泡一杯咖啡，然后盯着外面的雨雾，看一个下午。医生告诉我要时刻注意自己的情绪波动，要让它“处在一个平静的状态”。他和我说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哪怕什么都不做，盯着远处看也好。
先前有一段时间，我不敢往客厅外的阳台去，尽管那里风景很好，空间也大。我妈装修唯一不算败笔的地方就是阳台上的落地窗，后来我得知那是因为物业不让改装，所以才保留了落地窗设计。
不过，落地窗的铁制边框很粗，不算好看。有时雨不往阳台打，我便会打开落地窗，让景色完全照进客厅。我不敢去的理由其实很简单，甚至有点幼稚：之前打扫卫生的时候，在落地窗旁边的空调后面发现了一只壁虎。
我向来对家庭生态系统中的各类生物感到恐惧。除了人类外，我会不由自主地害怕这些动物会对我产生各种各样的伤害，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四害”自然不用提，尤其是蚊子，我住顶层，但夏天有时人进出大门，还是会有蚊子隐秘地飞进，藏在卧室，半夜作乱，在耳边嗡嗡作响，生怕你不发狂。若是你不理它，它就会随意地找一个外露的身体部位降落，狠狠吸上一口，再次起飞，耀武扬威；你若是理它，它就会藏在房间的深山老林里，你开了大灯，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开什么样的装置都找不到它，直到你精疲力竭，单方面宣告停战，它才会再次出山，发动攻势。有一次我被逼急了，一边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一边委屈地掉眼泪。
我连蚊子都解决不了，我喃喃自语道。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张老师被吵醒，翻过身来看我。
怎么啦，她问，伸手去拿药瓶。
这是在与家庭生态的战斗中一次常规的失利。说是战斗，其实多数时候都是单方面的承认败绩。所以那天看见壁虎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只有溃退。我几乎以跑的速度离开了客厅，并且大呼小叫让张老师过来处理这个核武器。张老师闻讯赶来，眯起眼睛侦察，却并未发现壁虎的影子。
我去拿眼镜。她说完噔噔跑开，一会之后，她戴着眼镜发现了那只藏在空调背后的壁虎，大声问我该怎么处理。实际上，我的胆小不允许我对它进行什么样的处理，如果它被发现已经出现在这个区域，那么恭喜它已经在这块区域宣示了它的主权。
没法处理，我说，让它在那吧，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来，过几天它就会消失的。
小时候一次暑假，我父亲带着我去他的村里老家。村里没有电，晚上只能点蜡烛，炎热的夏天，村里老屋蚊虫乱飞。后来在我爸的强烈要求下，屋里屋外，楼上楼下点了十盘蚊香，情况才有所缓解。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晚更晚的时候，我坐在堂里餐桌旁，我爸突然让我往堂中央的地上看，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拒绝和试探，所以天真地转过头去，仔细观察地面。
于是我便看见了一条肥大的，在地上蠕动的蜈蚣，它背上有规整的黑黄色圆轮，头部有细密的纹路，它一边移动一边留下弯弯曲曲的痕迹，支撑着它肥大肢体的是几百条蜷缩的腿，看似纤弱，却整齐划一。
我几乎立刻尖叫起来，差点夺门而出，而我爸则轻松地笑着，从桌上拿起一把刀。
它不会咬你。父亲说。
它为什么这么肥啊。我的害怕逐渐缓和。
这虫子什么虫子都吃，遇什么吃什么，吃多了，就这样肥。你看，肥到路都走不动。
那我们要把它杀了吗？
我爸把刀立起来。看好了，他说。一刀斩地，蜈蚣应声断成两截。
这是把它杀了吗？我盯着蜈蚣扭动的两截身体，蜡烛摇曳不明的光亮中，身体的截断处汩汩流出令人作呕的液体。
杀什么，蜈蚣坚强得很，断成两截还能活。我爸说。
蜈蚣没有变化，只是稍稍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头只要不烂，这种虫子就可以一直活着。
很多年之后我学了生物，发现当年被我们认定为蜈蚣的虫子不一定是蜈蚣，那只虫的花纹更明显，腿也更密集一些。有一次我在马路上看见了一只符合标准生物学定义的蜈蚣，很瘦，颜色很浅，攻击性看上去也很强，那只蜈蚣移动速度很快，像是在努力地寻找阴暗的角落，或是寻找食物。
之所以认真学习生物，以至于大学的时候也去听生物系的课，不仅是因为有一个生物系的女生长得很漂亮，还有想克服对家中小生物的恐惧的想法。所以后来，我也了解了各种生物的习性，以此培养自己的生活方式，防止自己看见这些生物。
它果然不见了。一天之后，女朋友和我说。
之后一段时间，我还是没怎么去过阳台。一还是因为怕壁虎隐藏在什么没注意到的角落，二是前段时间南昌迎来了几十年一遇的干旱——赣江底部在下午的阳光中慢慢龟裂，南风吹过，河床卷起漫天黄沙。视频传到网上，大家说欢迎来到中东。
大概过了很久时间，我与两个老同学一起吃饭，席间聊南昌最近发生各种事情，无非没什么变化——不过商场在楼顶新养了两只干净健美的小鹿，年龄不大，乖巧可爱。我问他们最近的打算，也无非没什么变化。
后来，南昌终于迎来了冷空气和雨水。有一天下午，我慢慢醒来，发现窗户的方向传来雨点蹦跶的闷响。窗框的声音，墙壁的声音，玻璃的声音，空气的声音，天空的声音，钟楼的声音，我打开落地窗，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远处钟楼和湖泊，氤氲蒙蒙。我朝四周看去，建筑外墙上有斑点样的东西。
那是一只壁虎。它趴在外墙上，一动不动，除了眼睛之外所有的颜色都和墙壁一样，只有尾巴在依稀的光线里留了一点影子。它的眼睛里倒映着整个天空，光明，晦暗，模糊。
我突然不怎么害怕它，也许我确实克服了以前那种心理，也许是因为它在外面，我在里面，所以我不怕。我盯着它，也认为它在盯着我。我以为它发现了我，但它始终一动不动，像是与墙壁和天空融为一体。雨点打在它身上，融化，渗透，滋养。
赣江向东流去，流入富饶的鄱阳湖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