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一个秋日,暖暖的阳光晒熟了沉甸甸的柿子,凉飕飕的秋风把它们一个个的扫落到了地面,地上铺满的金色落叶像母亲的双手一样,温柔的把掉落的柿子揽入怀中。
一个山脚下,下午三点钟有些微热的太阳打在南面的坡上,在坡的底部有一个小池塘。前些天暴雨之后,水涨了不少,在池塘周围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湾。在其中一个最大的水湾旁边,一个孩子拿着枯枝挑动着水湾里的一个胖胖的“海参”,随口说道:“听人家说,海参逃跑的时候会吐出自己的肠子!”
“额~~好恶心!”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孩子,反着白眼,做出呕吐恶心的样子。
“说不定,大便都会从嘴里吐出来!”那个孩子继续用枯枝的尖端戳着海参,一遍一遍的,等待着海参的反应。“这个海参不会死的吧?”
“嗯?”另一个孩子想要弯腰下去,但是又缩了缩,显然是忌惮些什么,扶了扶自己的眼镜。
“但是人家说,生吃死海参,可以让近视的人眼睛再长好。”戳着海参的孩子说到,一副仿佛完全不知道旁边的伙伴是眼镜侠的样子。
“啊?真的吗?……”带眼镜的孩子又往前倾了一下身子,但是好恶心啊,他心里想。
“你刚才还说是听人家说的,怎么现在就变成《三国》了?”
“《三国》里的人说的嘛?!好像要骗你一样!我什么时候说错过了?!你读过《三国》吗?切”
戴眼镜的孩子无奈的摇摇头,他想起妈妈常说的一句话:“要像人家王宝杰一样多读点书,人家四大名著都读过了。你要向人家学习。”这时,再看着在戳海参的王宝杰,戴眼镜的黄伟眼神中有些笃定了。
“你吃不吃?不吃就走了啊?我还要回去看《楚留香》呢!”说着,王宝杰随手把树枝扔向远处,转身就要离开。
黄伟咬了咬嘴唇,仿佛有些艰难,但是又有些坚定,走到水湾中,用手捞起那个一动不动的“海参”,一口吞了下去。那个黑色粘乎乎、滑溜溜的“海参”似乎超乎黄伟想象的大,那裹着腥味的黏液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但在他想要本能的往外吐和内心的骄傲之间犹豫的时候,卡在喉咙口的“海参”仿佛消失了一般,沿着食管滑到了肚子里。有那么一瞬间,黄伟的胸腔有一丝的清凉。他甚至有些好奇的揉揉肚子,不过,怎么也感觉不到吞下的“海参”,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舒服。
“哇,你真的吃啊?傻子吧你?”刚走出两步的王宝杰,转身瞪大眼睛,仿佛看傻X一样看着黄伟。
“嗯?你不是说……”黄伟有些愣住了,眼前的王宝杰的身体开始扭曲起来。
“唉,走了走了,看《楚留香》去咯!”王宝杰飞也似的扭头跑向家的方向。
黄伟揉了揉肚子,确定没有什么异常之后,也撒丫子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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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1日,一架从澳大利亚墨尔本到青岛的澳航班机在机场降落。从飞机上走下一名男子,他头发很长,长的参差不齐,仿佛是从山洞里出来的野人一样,像是自己新磨制的石器修剪的头发。经过长途的飞行,男子的胡子已经在嘴角长了出来,让他看上去像是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唯一让人感觉到他年轻的地方是他细长的身体,远远的看像一个发霉的金针菇。
这是26岁的黄伟,出国进修一年之后,他回来了。踏上故土的那一刻,他回想起旧情人李晓茗在他决意要出国时候的“提醒”:“不要以为出国后,你就可以得到一切。说不定,等你回来,物是人非,等待你的将是一无所有。”
一语成谶,回到了祖国,等待他的是与妻子张晓珊的离婚手续。这是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行李箱,他感觉自己更像背负着十字架,走向各各他山的基督,在人流的后面,他每一步都是像要赴死一样。
机场是没有人来接的,因为出国导致他研究生毕业延迟一年,研究生的同学都各奔东西,少有留在本市的。他站在车水马龙的出口,心想:明明是清明前后,要开春的时节,为何身体这么的冷?!仿佛有人给他在怀中塞了一块巨大的冰块,沉重让他无法直起腰,寒冷仿佛是冰块直接被塞到了胃中,剧烈的疼痛让他肠胃绞在一起。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司机在驾驶座挥挥手,示意他上车。黄伟有些艰难的打开车箱门,把行李放下去。打开后座的门,一股浓烈的烟味奔涌而出,司机不慌不忙的把烟头掐灭在手旁的烟灰缸,悠哉的问道:”去哪儿?“。
厌恶的捂住口鼻,挤进后座,黄伟想:“妈的,下三滥的司机,国内的出租车的哥就是没素质!”刚要开口,一股腥咸的东西喷涌而出,仿佛一条黑龙直冲司机面门而去!黄伟呕吐出了沥青一样粘稠,臭鱼烂虾一样腥臭的东西,就那么挂在司机的脸上,一滴滴的滴进司机的烟灰缸。同时惊呆了的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紧接着是司机一声无比愤怒的吼叫:“俺要能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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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着左眼的黄伟,揉着破掉的嘴角,站在即将成为前妻张晓珊父母楼下。太阳已经下山了,昏黄的路灯远远地站着,不想掺和进这个家庭纠纷。黄伟在青岛唯一的大学同学林敬,迎上张晓珊的父亲张境迁,从张父手中接过黄伟唯一的财物:一床被褥和一捆书。
黄伟就在不远处站着,张晓珊没有出现。张晓珊的母亲从楼上的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用极其厌恶的口吻低吼了一声:“回来记得洗手!”
嗯,被褥和书都是从地下室取出来的,黄伟远远的已经可以闻到潮湿发霉的味道。他心中慢慢蒸腾起一股的怨念:“妈的,老子的东西就这样放在地下室?!操~还没有离婚,老子的东西就不是东西了?还嫌弃我的东西脏?!你们从来都没看得起我!果然~”
一股浓烈的腥咸从口中奔涌而出,又是那个疼痛感,这次却再也没有了那种突然性。黄伟索性连嘴都没有捂,在老丈人前面吐了个天翻地覆。像给丧礼写挽联的墨汁一样乌黑的汁水,带着一些碎块,一些胶体,整个铺在张境迁和林敬身前的空地。两个人都愣住了,林敬手中的被褥差点掉到了地上。
黄伟的丈母娘刘桂芳从窗子里用浓厚的崂山话喊着:“黄伟,你小子有病!你是要死了吧?!我看你是故意的!是你提出的离婚,不是?!你在这里喷什么粪?你爹妈白养你了?生了你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枉费我们对你那么好!”
张境迁用力一挥手,对着楼上的妇人,喝道:“行了!不嫌丢人?进去!”说着,把脚边的那捆书,踢了踢,对着林敬说:“唉,记得拿。”转身进入楼里。
林敬点点头,有些不知道是该先来查看黄伟,还是该把手里的东西放去车上。犹豫一下,他还是把被褥放在地上,跑过来查看弯着腰喘粗气的黄伟,也着实被黄伟呕吐物的恶臭呛了跟头,抱怨道:“我操,你到底是吃了什么?太臭了!来,你先上车。”
许久后,黄伟从车后镜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住宅楼在渐渐远离,仿佛一个吃人的怪兽,蛰伏在夜色中,而竖立在傍边的那盏路灯,就是怪兽的诱饵,随着车的震动一闪,一闪,渐渐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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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大雾,青岛像是被蜃含在壳中的珍珠,若隐若现。
黄伟等在市南区离婚办理处门口等着张晓珊,他头发被发胶竖立成刺猬的样子,身着黑色冲锋衣,黑着脸,心里像是冰山下的火山一样。去年的一幕幕还在眼前,他还记得结婚证上两个年轻人的笑容,虽然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像塑料制品一样。他还记得拿到结婚证的时候张晓珊脸上的笑容,满足、得意、妩媚,是一种得到的幸福。他还记的拿到结婚证的当晚,张晓珊提醒他是受孕期,两个人忙活了一晚上,倒立在床边的张晓珊有些得意的说:“听说这样可以增加受孕几率。等你回来了,我保证你有个大胖儿子!哼~你妈一定会开心死的!我爸妈一定会照顾好我们娘俩的!你就放心的去吧!”他还记得,坐在床上喘着粗气的自己,呆呆的看着张晓珊,有些不真实的想: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完美的时间点,他自己坐在疾驰的生命高铁上,经过领证、受孕、育子、出国这样的一站又一站,每一个站台都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却又迅速被撕扯下一部分,疾驰的自己继续远行,身不由己。
张晓珊出现了,还是去年走的时候的绿色短羽绒服,她身体有些发福,怀孕带来的身材变化还在,甚至她走路的时候,还能让黄伟想象出她孕期的模样。张晓珊苦苦的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有些不知所措,说:“进去吧。”像是试探,像是决定,像是如释重负,像是对自己的嘲笑。
办理离婚证的中年妇女是一名标准的政府工作人员。黄伟站在桌子前,盯着她的头顶,上面已经开始脱发,只是被大波浪掩饰了而已。中年妇女拿出身边的表格,递给黄、张二人,没有抬头,机器人一般的说:“填一下。”
张晓珊看了一眼黄伟,摇了摇头,拿过表格,填写起来。写完,交给中年妇女。这时,中年妇女才半抬起头,扫了一眼黄伟,有些深意地看了张晓珊,似乎叹了一口气。把表格拿过去,一边在电脑上敲击着,一边说:“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照片。”
黄伟把手里的文件夹打开。张晓珊也从随身带的小包里往外掏着材料,两个结婚证红亮红亮的,像是道士的符咒一样,发出万道光芒,让黄伟没有办法睁开眼睛,只能把眼睛转向中年妇女,死死的盯着,像是在十级大风中抓住一个救命的绳索。
敲击结束后的中年妇女,拿过黄、张二人的材料,整理一下,面无表情的望向两个人,问道:“离婚理由?”
张晓珊深吸一口气,咽了一下口水,眼睛往地上看一下,再抬起眼睛,微微抬起下巴,说道:“感情不和。”
黄伟转过头,看着张晓珊,眯起眼睛,歪了一下嘴角,说道:“死了孩子。”
这四个字像是黑夜暴风雨中的闪电,有一瞬间划开了张晓珊的眼睛,转瞬,张晓珊眼中的光芒又熄灭了。她呆呆的看着黄伟,上牙咬着嘴唇。黄伟能看到她的小拳头攥的紧紧的,在裤兜旁不可抑制的抖动。
中年妇女看了看张晓珊,转向黄伟,停顿一下,说道:“你们还年轻,才结婚一年多。你们确定……”
“确定!”黄、张二人几乎同时吼道,反倒把中年妇女吓了一跳。
黄伟心里想:“你啰嗦个屁!办事慢的像要进棺材了一样!还在这里叽叽歪歪!老子是要来离婚的不是听你教育的!政府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TM的废物!腐败官员的家属!后门进来的蛀虫……”
浓烈的腥咸从黄伟口中射出来,黄伟甚至调整了一下喷射的角度,那道黑色的闪电直击中年妇女身前的办公桌,将刚刚整理好的材料冲的七零八落,黑色的黏液如同泼墨在宣纸上一样,在中年妇女白色的衬衣上留下一片污渍。
黄伟有些得意的坏笑着,捂着仍旧不断从嘴里涌出的黑汁。死死的盯着中年妇女,又瞄向张晓珊,心中的某些部分在崩塌,碎裂,变成了粉末,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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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栈道,咸咸的海风吹过,吹散了雾气,却带着湿冷。
张晓珊把离婚证递给黄伟,像过去的那些日子一样,她还在照顾着这个大男孩。
黄伟接过结婚证,狠狠的插进裤兜里,像是仇人一般盯着张晓珊。
张晓珊把鬓角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舔了一下嘴唇,说:“我为你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语气中没有不舍,更多的是果决,还有温柔。
黄伟看着远处的黄岛,没有一丝生气的说道:“你也是。”又停了停,似乎是鼓起勇气一样,问:“是个男孩吗?”
哇的一声,黄伟哭了出来,不断的用双拳击打着栈道的栏杆,逐渐脱力,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许久,把头埋进流着血的双手中,只剩下抽泣。
张晓珊在无声的流泪,风瞬间把她的泪吹干,又流下来,又吹干,她吸了吸小巧的鼻子。就站在那里,哭泣。她知道,自始至终都知道,黄伟最想要的是女儿。
海浪带着咸腥的味道,泛着泡沫,一遍遍的洗刷着沙滩,但是在黄、张二人心中,有种恶臭却像刻在身体每个细胞里一样,散发着,直到被带到坟墓中,也无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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