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门时迪(Di)看上去很开心。她坐在沙发上,双腿在下方摇晃,眯紧双眼,搜寻着她的小说的结尾。她短促地点头以知会开门的声响,双唇紧抿好似他打扰到了她。他压抑住怨气;当他作画时他也会以同样态度对她。
他站在小屋外,凝视铺展四周的绿茵。散落的毛茛令草叶黄色的挑染结晶般闪耀。田野中央更深沉的绿直冲而上形成一棵粗壮的树木,枝干分叉,丛生,交叠;朝着田野边缘的方向,灌木葳蕤爆长似泡沫泛起,蓝绿,红色镶边的绿。远处的树木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轻薄如纸缥缈如雾的绿。比它们更远的是群山的蜿蜒轮廓,以微小的松树和数座塔楼为齿,尽染似烟霭的银。正当托尼(Tony)凝望时,日光自云层后倾泻而出,将大而柔软的风声洒落树间。光线填充诸般绿色,将之深化;它们熠熠闪耀。
是的,他能在这里作画。曾有一瞬他担心他无法提笔。他想象着迪竭力写出她的最后一章,他绞尽脑汁试图作画,他们俩在狭小的屋子内彼此摩擦的样子。但是上帝保佑,这只是他们搬进来的第二天。他们还未给彼此时间。他开始踱步,为他的画作寻找取景点。
模式与和谐存于万物之中。你只需要找到它们,找到令它们清晰显现的角度。昔日他在绘制蕴于某丛苍翠中的模式的微缩图景时,曾一度得见。如今他画笔之下除对和谐的惊鸿数瞥外别无它物,那些色彩或动作的遥远回响编织出一幅完整景象的瞬息;他仅仅描绘和景雅韵,抽象的,精炼的。时常他觉得它们是某种囊括他自身,迪,他的画作,她的写作生涯以及整个世界的宏观模式的数抹剪影:他于此处的存在和观察也是那模式的一部分。尽管并无感知到宏观模式的可能,其意韵却在那里。或许这意韵便是一切真正艺术的目的。
突然间他停下来。一阵五月的风正掠过面前的景色。它穿过田野中的树,伸展着;不过片刻田野外的树便做出回应。它于草甸中激起涟漪,慵懒的地面摇晃着与闲逸舒展的云层应和。转瞬间他看见云朵是如何摹映树和灌木的形状,剥去色彩,边懒散地变幻形态边飘过天空。
他找到了。风已然吹远,但无关紧要。他能画下他所见之物;煦风折回时他将再度见到它。他已开始在脑海中混合颜料,感受涌出的惬意:无人能量产他看到的色彩。他折返回小屋,踮起脚尖上楼,在不打扰到迪的情况下拿走画布和其他用品。
声音来自远处,田野对侧。一声尖叫:山峦生硬地回响。托尼不得不抓住小屋门廊的立柱以稳住身体。一切皆如折断般尖锐,小屋的花园,凹凸不平的石墙,墙后杂草丛生的小径,篱笆和空旷辽阔零星洒落花朵的田野。视线内没有人影。尖叫声的回响不多时便停歇,但在托尼的脑海里例外。蕴藏在尖叫中的狂暴情绪盘桓不绝。是何种情绪呢?惊惧,愤慨,难以置信,痛苦不堪?或者它们全部?
门在他身后砰地打开。迪探出身来,眨着通红的双眼,像个刚被从睡梦中叫醒的生气的人。“怎么回事?”她紧张地质询道。“是你吗?”
他下决心要保持冷静。尖叫声已使他不安;他不希望她的紧张也蔓延到他身上——他选择忽视它。“可能是有人的脚卡到陷阱里了,”他说。“我去看看我能不能找到。”
他把车倒到小径的尽头,再驶上大路。迪目送他开过石墙,表情相当焦虑。他并非真正指望能找到尖叫的来源;很可能其诱因已成过去。他驶离的是迪的焦急,给她平复心情的机会。他无法在意识到她的紧张感时作画。
他开着车。道路两侧田野平缓地伸展,缓和他脑海中的尖叫。或许有人刚才绊到了脚,惊恐地哭喊出声。景色看上去如此平和,容不下更糟糕的事。但他有一阵子试图回忆起那声音,其某些朝他絮絮低语的怪异的特质。它听起来没那么像哭喊声;它听起来仿佛——它已消散。
他驶过小屋外田野的远侧。一条小路沿着边界穿过树丛;农夫之径(Ploughman’s Path),一处标示写道。他停下车冒险踏上小路,走了几百码。数片光晕在灌木丛上浮动,朦胧融汇交相漂游,而又四散分离趋于暗淡。鸟类错综复杂的叽喳和颤鸣充盈树间。托尼呼唤了数次:“有人在吗?有人受伤吗?”声音却沉寂在密叶之中。
他往更远的山上行驶,朝着主路的方向。他会绕个大圈子再返回小屋,让迪能独处一段时间。光影在科茨沃尔德(Cotswold)的山峰上柔软地流淌。树荫笼罩道路,树干覆满青苔。远处的叶片叠成小丘,精巧似煤层。
主路上他找到了一家酒吧,“农夫的休憩所”。晚上那里应该会很不错。伦敦的中介没提过它;他只说小屋与世隔绝,宁静怡人。他向他们展示照片,尽管托尼认为这人从未去过小屋附近,迪立刻喜欢上了它。也许这便是她的书所需要的。
他透过山峦的间隙打量着小屋。厚实饱满的科茨沃尔德石块紧密堆积,如同一英里之下被树钉住的小片田野旁一块玲珑温暖的琥珀。如今看来那片田野上的绿色,处在偶有牛羊漫步经过的众多田埂中,显得层次简单。他因他竟走了这么远感到歉疚。他朝将领他回小屋的岔路口驶去,最终回到了它门口的路上。
迪在他开回小径时跑向花园的围墙。“你去哪了?”她说。“我很担心。”
哦,耶稣啊,他思索着,感到挫败。“只是到处看看。我什么都没找到。嗯,除了在主路上发现了间酒吧。”
她啧啧称声,挖苦地笑着;不愧是他,她言下之意说道。“你要开始作画吗?”
她没能在小说上取得任何进展;现在她只会觉得更难办。“我不想,”他说。
“你也没法工作吗?哦,那今天先忘掉它们吧。咱们去酒吧走走,烂得彻底一点。”
至少回程会是下坡,他边走着边想。轻软的风在他们每次经过山隙时拉拽他们;绿色的光影于枝叶间涌动。他发现当地的啤酒很不错。连迪也喜欢,哪怕她不爱喝啤酒。于陶制人像与枪架上的来福枪间,农夫们讨论着缩减的利润,出生的牛犊,掉进陷阱的狐狸和粘液瘤病肿胀发炎的眼睛。托尼打算在他们中找个人问问那声尖叫,但眼下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飞镖板上;他们是一个队,正严肃练习准备比赛。“我知道一定存在完美贴合这本书的结尾,”迪说。“只需要找到它。”
当他们返回小屋时,琥珀色的云层漂浮在夕阳之上。地平线与石块是同种颜色。田野静谧,清寒。迪凝视着小屋,她的手在墙上发光。片刻过后他想开口询问缘由,但她的感触或许太过纤细,太难以捉摸。她会告诉他的,如果她能表达。
他们在低矮暗沉的房梁下做爱。事后他们相拥躺在被褥上,向外眺望朦胧的田野。树木因聚拢的夜色显得沉重;一只羊发出昏昏欲睡的咩咩声。托尼感到安宁,和谐。但迪在他的下方挪动。“别压着,”她说。当她躺到他身边时他感觉到她沉入自我,寻找着她的故事。此时此刻她不敢在平静的诱惑前冒险。
当他醒来时,房间阴郁幽暗。迪脸朝上平躺着,双唇懒散地张开。窗外低沉灰蒙的天空下是伴着雨水嘶嘶声的地面;房间的墙壁上有水渍的影子在流淌。
他感到郁结,沮丧。他本希望今天能作画。如今他却想象着自己和迪被大雨所困,在低矮的房梁下和居所抗争,在狭窄的空间内,肥大的仿皮家具与散落的电气暖炉间烦躁地徘徊的样子。他知道迪指望这本书能让她不只是平凡的童话作家,但这在他仍挡着路时绝无可能。
忽然间他瞟到窗外的风景。整个田野发着湿热的绿光。他看见灰暗的天空,甚至灰暗框架的房间,是如何不可或缺地衬托出阴郁的微光。或许他能画下这一瞥。不久后他吻醒迪。她本想早些醒来。
早餐后她重读了《树林之歌》(The Song of the Trees)。她翻过倒数第二章的最后一页,盯着下方空无一字的桌子。最后她把自己从桌边推开并很快开始踱步。托尼试图不拦着她的路。当他的创作受挫时她只不过是另一种烦扰;他确信她肯定对他怀有同样的感觉。“我出去散个步,”她叫道,打开大门。他没提出和她同去。他知道她正搜寻着她的结笔。
雨停下来后他把他的作画工具带到室外。有一瞬间他希望能有音乐作伴。但他们无法将音响设备搬来,收音机也老化了。离开小屋时他回望迪养的花,精心地被安置在众多花瓶里。
灰色的天空低低下垂,将日光困在褴褛摇晃的白云之中。远处的树木是雾气的污斑;田野的绿融入了暗沉的朦光。于篱笆的近端小径舒展开不计其数的蔓叶,被繁杂的暗色衬得压抑,又因雨滴沉沉欲坠。就连雨滴也是无情连绵的湿绿。金属质的烟囱和叽喳鸟鸣环绕着他,伴着泥土浓厚饱满的气息。
阻绝绿色的只有花园的墙壁。沉重而遍布棱角的石块是对周围景象的回应。他能画下它们,石块粗糙的质地,琥珀般的表面被色调更深的嶙峋边角点缀,与铺天盖地的蓊郁绿景相抗衡。但这并非他原本希望画下的,也似乎不能让他赚到多少钱。
迪喜欢他的画。他的首次画展上她专程找到他时便如此告诉他;那是他们的初遇。她的第一本书方才开始为她赚取版税;她正着手第二本的写作。自他们结婚前他便开始为她的作品绘制插画。
倘若办画展的利润算不上丰厚,绘制插图更是如此。他知道迪作为养家糊口者并不容易;有时他会因无法为彼此赚更多钱感到懊丧——无可避免的阉割式焦虑。这也是她想要《树林之歌》大卖的另一个原因:用它宣传他的画作。她希望他的插画能和文字本身同样重要。
他喜欢这样的书本内容设计。他觉得他的画能补全这部作品;他们已讨论过书页编排的方式。故事围绕一片森林中最后的树妖,他们被困在一场由某人的烟头引发的火灾焚烧过后所剩无几的树丛中。在目睹过野餐者们坐在灰烬之中焦黑的树桩上,自尚存活的树木掰下枝条并留下遍地的垃圾和火柴头后,树妖们意识到必须在下一场火灾前逃离。尽管对前方一无所知,他们仍然成功舍弃了林木间苍翠凉爽的平和,穿过黏腻死寂的灰烬到达绿意盎然的彼岸。他们在绿甸上漫行,找寻欢迎他们的树木。但情节写满了他们遭受的磨难:一只巨大冷峻的橡树妖将他们从他保护的树苗旁赶走;柳树妖让他们进入柳林深处,仅仅因为他们能吸引声音幽暗低沉的沼泽之鬼魂的注意力;荧荧发光的桦树妖,阴冷淡漠到无法共处;忧郁的山楂树妖,其花朵向他们散发臭气,以防万一他们是前来咀嚼树叶的动物。
他看得出迪热爱写作这本书——也许是太过热爱了,令她认为它会自发创造它的结局。但她已犹豫踟蹰了数周。她期望写下一个令她完全满意的结局;她决心不在任何一处虚情假意。他知道她希望成人也能喜爱这本书。“或许它需要平静,”她最后说,于是他们搬来了小屋。也许她是对的。这只是他们住过来的第三天,她还有足够的时间。
他思忖间,沉滞的天穹分开裂痕。日光从云层的一处边缘洒下。曾融入绿色的诸般绿意当即重又冒出,彼此分离:一打,两打。田野各处星星点点的花朵亮起,颜色尖锐地涌入充盈雨滴。他立刻看见了模式:它仿佛曼陀罗。云朵如今更白了,被蓝色分割成碎片;天际自地平线起伏延伸,柔和铺展。他开始调色。无疑树妖们曾路过如此的风光。
当模式正从他的画布上涌现时,在比田野更远的地方,有人发出尖叫。
不是迪。他确信那不是女人的声音。它与他昨天听到的声音来源相同,但愤慨更甚;听上去好似它试图喊出某些骇人到语言无法表达之物。转瞬间山峦将其回音吞没,而他砰砰作响的心跳很久之后才平息。
他试图平缓呼吸,并意识到尖叫声的怪异之处。它听起来比起简单的回音更像其在山峦间的反复:更大声,但不知怎的缺乏源头。它令他想起——是的,想起播放唱片时偶尔会先于响亮的声源出现的回声。
只是个声学效应。但那很难解释尖叫本身。有人在开玩笑?有人试图恐吓小屋的侵入者?是当地的傻瓜吗?一只落入陷阱的动物,很有可能,因在他的记忆中尖叫声鲜少有人类的特质。有人正看着他。
他唐突转头。邻近的小径外,大路的远端,立着一丛树木。窥视者藏在它们之中;托尼能感觉到他在那里——他几乎捕捉到了他匆忙躲到树干后的鬼祟身影。他直觉地认为窥视者是个男人。
会是刚才尖叫的人吗?不,时间不足以让他沿着田野边缘走过来。或许他是循着尖叫声而来。又或许他前来是为了监视陌生人。托尼死盯着树丛,等待那人暴露行踪,但他无法注目太久;树干正无休无止,连绵不歇地震动着——湿热的雾气,毫无疑问,尽管它看起来不知何故更怪异。唉,那人想监视的话就让他监视吧。说不定他会冒险更靠近些端详托尼的作品,就像其他人一样。但当托尼完成他下一次喷发式的作画稍作休息时,他发现那人已经离开了。
很快他看见迪沿着大路焦急地赶过来。确实,她肯定也听到了尖叫。“我没事,亲爱的,”他呼唤道。
她没法如此简单地安下心来。“听上去是个人,”她说。她盯着他的画。“不错,”她说着,徘徊回小屋,只字未提她的书。他知道她不打算动笔。
尖叫声带给她的忧虑远比她表现给他的更多。她的焦躁感在她已知他安然无恙的当下仍然萦绕不散。有其他东西妨碍了她的写作,他烦躁地想。他现在没法作画,但至少他知道还该画什么。
他坐在厨房桌前,而她在视野范围内烹饪着牧羊人派。惰性压抑地悬垂于他们头顶。“你晚点想去酒吧吗?”他说。
他向前凝视窗外的田野,热气渐消的树林;枝条在玻璃后轻微摇晃。厨房里有东西在颤动——电烤箱上的热汽。迪伸出一只手去拿茶壶,另一只手举着烧水壶;喷涌的蒸汽攀上她赤裸的大腿。托尼站起身,张开嘴——但她已把茶壶放下。“没事的,”他边舀起洒在桌上的糖,边回应她皱起的眉头。
“我不想放松!那没有用!”她转过身,过快的动作使她失去平衡朝着灶台倒去。她裸露的手臂差点靠上随着热气震颤的金属。千钧一发之际,她抵上墙把身体推了回来。“你懂我的意思了?”她质问道。
“嘿,你不能只怪我。”如果先前她同样遭到偷窥的话,她会感觉到吗?他确信除了她的书和她有关他的反常且持久不息的忧虑,她的状态还有更多问题。有时她会有类似灵视的体验。“会不会不对劲的是这间屋子?”他说。
她拿着柄切肉刀走到桌边,开始切面包;小屋里没有餐刀。“我喜欢这里。多半只是我的问题,”她说,不知在想些什么。
烧水壶滋滋作响,逐渐蒸干。“血腥干净的简洁。”她评论道。她不喜欢电烤箱。她把烧水壶挪到未用的炉子上,并转过身。切肉刀的尖端被推过桌面的边缘。她转身的动作将使她的大腿被刀刃刺到。
托尼一把把刀抓回去。刀刃与木质的桌板似乎颤动了一瞬。他肯定把桌子撞得不轻。迪的目光则在刀上游离。“事不过三,”他说。“现在你会好起来了。”
晚饭时分她表现得心不在焉。有次她说“我真的很喜欢这座小屋。你知道的。我真的很喜欢。”他没有进一步问她。晚饭后他说“听着,如果我先前打扰过你的话我很抱歉,”但她摇摇头,几乎没在听。他们似乎无法与对方感同身受。
他洗澡时听到她说“我的天哪。”他不安地望向她。她正仰头盯着横梁。“当然,当然,”她说,去拿她的笔记本。没多久她扔开它匆匆上楼。他几乎立刻听到她的打字声。
他试着画画,直到夜色渐渐溶入他的调色板。他起身凝望在田野上聚拢的暮光。打字机喋喋不休。他感到自己的存在相当没有必要,与此处格格不入。他明天得去坎赛德(Camside)买些书。他感到焦躁不安,夹杂些许愠怒。“我去会儿酒吧,”他喊道。打字机的铃声反反复复的回响,回响。
酒吧被吉普车,跑车,华丽涂漆的货车包围。年轻人三三两两凑到桌边,长凳上,地板上;他们对彼此大叫,大笑,吐着烟圈。有人正在速写本边晃悠,但托尼的自信不足以让他上前介绍自己。几个年长些的人在固执地练习飞镖,其他的则在酒吧里围着托尼。他聊着天气与乡间风景,听着谷物价格的闲谈。他盼望能有个机会问问那声尖叫。
酒保在他把第二品脱酒嘬到一半时问他道:“你是新来的,对吗。”
“嗯,是的。”冲动驱使他以周围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我们住在农夫之径往下,横跨田野的那栋小屋里。”
酒保没有匆匆走开去服务其他人。没人倒吸凉气,也没人从托尼身边退开。好吧,这鼓舞了他。“你喜欢那里吗?”酒保问。
“挺喜欢的。只是有件怪事。”他的机会来了。“我们反复听到有人在田野对侧尖叫。”
即便此刻房间也没有陷入寂静。但他仿佛打破了禁忌;人群稍稍远离了他,其中有些人似乎有点不满。三位女人唐突地从酒吧里不同的团体中请辞离去,就好像他太有威胁性而冒犯到了她们。“是掉进陷阱的动物吧。”酒保说。
酒保正盯着他看。“你昨天不是和一位女孩一起来的吗?”
附近的所有人都看向托尼。当他的目光投向他们时,他们又望去别处。“你最好确保她的安全,”酒保喃喃着,匆忙赶去斟满在空中摇晃的酒杯。托尼大口喝下剩余的啤酒,诅咒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几乎小跑着回到了车上。
闪着光的柏油碎石路面的斑驳浮沫之上,飞蛾点燃荧火;一只兔子静止片刻,而后跳开。目光所及的树木从黑暗中疾冲而出,又旋即被夜色拽回。朦光漂白叶片,更使笔直冲天的树干如久居地下般苍白。黑夜静谧而旷远。除去汽车的嗡鸣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群山之上庞大昏晦的云朵高悬,灰若巨石。
当他在小径上赶路时他看见迪。窗帘映出她头部的剪影;它斜靠在沙发背与墙形成的夹角上。他从门廊高处摸索到备用钥匙。她的双眼紧闭,双唇微张。打字机落在她的脚边。
然后她眨着眼,对他微笑。他看得出她如此动作需要不少力气;她的双眼通红,看起来消沉沮丧——她刚写完书时总是如此。“你都在想些什么,”她说,将书页递给他。于她宛如专业人士般毫无波澜的举动的表面下,他仿佛看见她像个害羞的小女孩一般,把最后一章交给他。
从某簇林地溃逃之后,树精们发现了一座立在田野彼端的小屋。沐浴在静谧的光华之中的它,同夜晚一般安宁。他们能感受到平静充盈着它的木料:并非绿色的平静,而是某种温暖,静谧与稳定。再靠近些后他们发现里面住着一对老夫妻。夫妇二人曾为他们的平和竭尽全力;如今他们在此处得偿所愿。托尼知道那就是他和迪。一个接一个地,树精们饱含着感激走入了木梁与门扉构成的暗林之中。
他有些古怪的难为情。当他终于抬头望向她时他只能说:“嗯,它很好。你做到了。”
当他们走上楼梯时她说:“如果我们有孩子他们也能帮到我。他们能给出批评建议。”
她希望这本书能让他们养得起孩子。“是的,他们会的,”他回答。
尖叫声将他唤醒。有一瞬他猜测声音来自他的梦境,或是他睡着时发出的喊叫。但其最后的回声却回荡于群山间。哪怕已十分微弱,他仍能辨别出其中不堪忍受的恐惧和绝望。
他仰躺着,对着日光眨眼。涂白的墙壁反射光亮。迪还未醒来;他感到欣慰。尖叫声在他的脑中翻腾。今天他一定要把它弄个明白。
早饭后他告诉迪他要去趟坎赛德。她仍处于写完书后的沮丧之中;看起来仿佛枯竭了一般。她没提出要与他同行。她站在花园的墙边,望向他的目光却因烈日而昏眩。“开车小心,”她喊道。
小径尽头对侧的树丛在颤动。有人藏身树干之后吗?托尼皱眉。“你有没有感觉——”可他不愿给她非必要的警告“到什么?任何古怪的地方?”
“哪种古怪?”他还在斟酌着要不要告诉她时她说,“我喜欢这里。别毁了它。”
“就待在小屋里。我想通读一下全书。你怎么在嘀咕?”他朝她微笑,摇摇头。有人窥视的感觉已然褪去,尽管树干仍在颤动。
白色和银色的云层华美地交叠,驶过蓝色的天空。他开了十五里车到坎赛德,一路在山峦上轻松铺展的绿衾间起伏蜿蜒。翻开的泥土清晰地展现出附近田野冒出的新芽;树木在道路上汇聚又再度分开。
坎赛德被锈沙的颜色占据;色调相似的石块框住了图书馆的宽大玻璃。竖框的窗户将景象层层反射。花园与墙壁被厚厚的鲜花覆盖。一座桥下有小河淙淙流过;日光在水面的气泡间无休止地飞驰。他把车停在名为“麦穗”的酒吧外,再走回来。图书馆旁立着座怪异的由琥珀石砌成的私占建筑,四四方方安满窗扉敞开的小窗户,看上去仿佛盛满窗玻璃的平底锅;门上悬挂的崭新塑料标牌写着“坎赛德观察家”(Camside Observer)。报社的文件或许能帮到他。他走进去。
一位女孩坐在一张低矮的瑞典式桌后;她的桌灯上的深红色铃铛发出在白墙与琥珀色窗檐的静默映衬下的叮当声。“能帮到您什么吗?”
“但愿如此。我,我在做关于附近一片区域的研究,农夫之径。你听说过吗?”
“哦,我不知道。”她望向旁边,朝一位停在她桌后的门槛上的中年男人寻求帮助。“普尔(Poole)先生?”她叫道。
“我们写过几个有关那地方的故事,”男人对托尼说。“你可以在我们的文件和微缩胶卷里找到。地方在隔壁图书馆里。”
“哦好的,感谢。”但那或许意味着数小时的搜索。“有知道故事背景的人吗?”
男人皱眉,并注意到托尼意识到他的表情给出肯定的答案。“负责最后那个故事的人仍是我们的员工,”他说。“但他现在不在这里。”
“嗯,很可能。不,我不确定具体时间。”托尼离开时想,那人或许只是想避免他的同事被纠缠。
图书馆是个洒满日光的狭长空间。耀眼的光芒铺上光滑的桌面,在书柜间削出阴影;一辆装满恐怖与浪漫小说的手推车。农夫之径?哦,是的——图书管理员拿出一份按当地名人,事件和地区索引的卡册。她抓出一张卡片给他仿佛它是塔罗的指示。农夫之径:见维克托·希尔(Victor Hill),塞文河谷的传说和习俗。“微缩胶卷里也有些内容,”她说,但他迫不及待想确认那本书在书架上。
它在。它的书皮是欧普风格的蓝色。他把它带到桌边;它的蓝在日光下震颤。索引告诉他有关农夫之径的片段共有六页。他急切仓促地翻过直立巨石的照片,满是面包屑的书皮凹槽,被压死的钩状脚苍蝇。农夫之径——
农夫之径周边的区域始终伴随着厄运与悲剧,而原因至今未知。居住在小屋附近的乡民偶尔报告称听到没有可见诱因的尖叫声。抛开此事与女妖传说的相似性,没有类似的传说是在某片特定的乡间区域内凭空形成。但农夫之径,及其周边离小屋最远端的区域(见地图),被悲剧和厄运造访的次数多到本地乡民因害怕招来霉运,甚至不愿意将之提及。
离小屋最远端。托尼松了口气。只要书上是这么写的,那就没事。书的最后一行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在“农夫的休憩所”表现出不安。他继续读下去,从忧虑中分离出好奇心。
可上帝啊,这片区域是不详的。罗马人生祭的谣言只不过是这里最古老的恐怖。随着此处的历史记载越来越详细,悲剧愈发悲惨。一座绞架在小屋视野范围内立起,迫使居住此处的夫妇目睹自己的七岁女儿因偷窃而被绞死;她的死亡持续了数个小时。一位被流言指控巫术的老女人,被推上了火堆在小径上活活烧死。一名哑巴孩子坠下古井:石瓦掉到他身上,压断他的四肢并阻隔搜救者的视线——数年后他的骸骨才被发现。一名误入抓捕动物的陷阱的幼儿。天哪,托尼想。难怪他会听到尖叫。
一名学生正在使用微缩胶卷播放器。托尼走回《观察家》所在的建筑。一位梨形的红脸男人靠在墙边,与接待员闲聊;他戴着顶粗花呢帽子,穿着件蓝色的衬衫,马甲和斜纹软呢裤子。“当心,麻烦来了,”他在托尼进门时说道。
“他回来了吗?”托尼问女孩。“那个了解农夫之径的人?”
“我住在那附近的小屋里。我一直听到古怪的声音。尖叫声。”
“就是你啊,”男人思忖着,眉头皱起。“好吧,你找对了人,”他最终锤着胸开口。“罗伊·伯莱(Roy Burley)。伯莱·罗伊,就是我。你没听说过我吗?你不看我们的报纸吗?那你现在该看看了。”他从架子上抓下一份《观察家》塞到托尼的手里。
“你想知道那条小径,嗯?都在这里了。”他敲了敲他的帽子。“我会告诉你的,尽管天气热得不适合聊天。你想喝点饮料吗?跟老佩德(old Puddle)说我马上回来,”他这么告诉女孩。
他对着“麦穗”的门一顿猛拍。“他们会开门的。他们知道是我。”终于一个男人不情愿地开了门,阴郁地打量托尼。“没事的,比尔(Bill),别摆出这副该死的闷样,”罗伊·伯莱说。“他是我的朋友。”
一名女孩铺上啤酒垫;她的收音机唱着万物皆美,以它们各自的方式。罗伊·伯莱点了两品脱酒并徒劳地劝说比尔加入他们。“喝下它,”他对托尼说。“唯一开始工作的方式。你可能觉得他们没有我也搞得定,就像乞丐在路上做的那样。可他们若是觉得我的那部分内容要推迟完工又会很快开始尖叫。他们更想看到我滚蛋,至少有部分人如此。不幸的是,我有朋友。看,”他说,用一根肥厚的手指拨弄着报纸:本周乡间新闻,作者乡里人。“还有这里,和这里。”社会记录,作者A.访客;娱乐,作者D.普通人。“你是干哪行的?”他问道。
“啊,画家们总是跑来这里。还有宣传人员。我告诉你,之前有一周我们这来了个摄影师——”
现在轮到托尼开始质疑对方只是个他小酌两杯的借口了。“你得告诉我关于尖叫声的事,”他回到桌旁时说道。
男人谨慎地眯起眼睛。“你听到了。你觉得它们是什么?”
“早些时候我在看讲那片地方的书,”托尼说,焦急地想找回自信。“我确定所有这些悲剧都以某种方式留下了印记。某种记录。倘若世上有鬼魂,我想那会是它们。”
“的确如此,”罗伊的眼神送松下来。“我总这么想。此种想法不无科学原理,也讲得通。不像那些通灵者卖的胡说八道。”
托尼张开嘴以止住下一桩轶闻的话语:为时已晚。“这里以前来过一个,试图向我们解释农夫之径。通灵者或者灵媒,都一样。我不禁思考他是不是指望我们全是乡巴佬。警察一点不信,于是他找上了我们。谋杀案让这些灵媒苍蝇一样涌过来,消息也落入了我耳中。”
“我以为你读过了。”他的双眼再度眯起。“哦,你读的书。它时间太近了,书没记载。”他猛灌一口啤酒;万物皆美,收音机唱着。“啊,那是农夫之径发生过最糟糕的事了。我看过开膛手杰克的行径的照片,但这更可怕。他们谈论着被活活剥皮的人,但是——耶稣啊。再来一杯,比尔。”
他把重新装满的酒杯又喝掉一半。“他们从未抓住他。我会阻止他的,我告诉你,”他的声音隐隐带着无能的怒意。“警察不认为他是本地人,因为没有重复犯案。他没留下线索也没人见到他。至少,没人目击到他的长相。有家人于谋杀发生前一天在田野里野餐,他们说他们总感觉有人偷窥。他一定在等有人落单的机会。
“我会告诉你那灵媒的一个高明的观点。这些野餐者听到了尖叫,你称之为记录的东西。他认为也许正是尖叫声把那疯子引来。”
把他引来。这提醒了托尼某些事,但啤酒使他头昏脑胀。“灵媒还说了什么?”
“哦,各种垃圾。你知道的,神神秘秘的那些玩意。到处都能看到模式,万物都是某种模式。”
“哦对了,”罗伊·伯莱烦躁地说。“不过他这套没忽悠到我。如果万物都有模式,那它也应囊括世上的一切恐怖,不是吗?比如类似这场谋杀的事件?算是让他住嘴了片刻。然后他又说这种事也许也是必要的,为了构成模式。那群人啊,”他作了个感到恶心的手势,“你不能和他们聊。”
托尼又要了一品脱酒,克制住先只喝一半。“关于尖叫他有什么想法吗?”
“上帝啊,我不记得了。你当真想听那堆废话?你不会喜欢他的说法的,我跟你讲。他不认同你所谓记录的观点。”他草草擦了擦满是泡沫的嘴唇。“他来这里是谋杀案发生数年之后,”他不情愿地回答托尼鼓励的目光。“他读到过此前的悲剧。他在农夫之径进行了长达三天的守夜,或者其他活动。有那么多时间挥霍可真好啊,不是吗?他听到了尖叫,但——这便是我所说你不会喜欢的——他称他感觉不到任何悲剧的迹象。”
“好吧,你知道那种银被扔为对那囧事敏感。”等他停止对自己大笑后他继续说“哦,他给了个解释,他满脑子都是解释。他试图告诉警察和我,真正的悲剧还没有发生。他希望我们相信他能预测未来。当然他讲不出悲剧的内容和时间。你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吗?未来某件非常可怕的事在向前回响,某种回溯的幽灵。看,所有的悲剧都只是回声。他甚至声称那片区域正试图让最后的事件发生,这样它便终于能将之摆脱。它得让最坏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以净化自身。那便是悲剧的迹象的去向——精神能量,按照他的说法。那片区域将所有此种能量转换以协助其发生。哦,他真是个喜剧演员。”
“某种回声。你听过唱片机上出现于你听到的声音之前的回声吗?他试图解释尖叫声与之相同,是从未来回溯而来。他提供了不少乐子,我会这么评价。他有各种各样的表格,总结出某种数值上的模式,悲剧发生的频率或者别的什么。没能打动我。它们就像统计数据,这种东西,你可以从中编造出无数意义。”他双眼眯起,向内看。“最终以我取笑他作结。他离开时非常不安。好吧,我得摆脱他,比起听他胡扯我有更好的事做。他去世不是我的错,”他生气地说,“不管某些人怎么说。”
“哦,他回了农夫之径。如果他那样不安他就不该开车。当时有几个小孩在小径附近玩耍。他原本肯定是想驱赶他们离开,但他失去了对车辆的控制,撞上了小径尽头。他的腿被卡住,身陷火中。当然他也可以把这件事归入他的模式中,”他思索着。“我想他说过那便是第三声尖叫的意义。”
托尼一惊。他努力抵抗,甩开啤酒与酒吧投下的阴影。“你指什么,第三声尖叫?”
“和他的表格有关。守夜过程中他听到了三声尖叫。他研究出三声尖叫意味着悲剧之刻已至。他试着向我展示,但我没在看。怎么了?别走啊,我还没完呢。到底怎么了,你听到了多少声尖叫?”
“我不知道,”托尼脱口而出。“也许我梦到了一声。”匆忙出门时他看见罗伊·伯莱拿起他未喝完的啤酒,说,“你不打算喝完吗?”
没事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现在他回小屋会更好。用来点火的钥匙笨拙的挤在一起。坎赛德的锈黄色向后滚去,被绿色冲走。托尼感觉他仿佛坐在静止的车内漂浮,而道路于他下方驰行——好似他坐在电影院中靠近银幕的座位,道路于银幕上倾倒而至,转角处的空白则朝他疾冲:当心!险险躲过。他放慢速度。没必要冒险。但他的思绪却被有或许是被尖叫声吸引而来的人躲在树后偷窥的记忆占满。
蓬松的云朵懒散地飘过山峦上方。“农夫的休憩所”掠过视野,托尼望见小屋和田野,景色清晰地在下方摊开;农夫之径旁的树木形成一片紧致易辨的绿色。他与朝着支路打滑的车轮对抗;道路似乎窄得荒谬。浓郁的花香在他周身翻腾。三两鸟雀婉转啼鸣,除此之外路边的乡野寂静,荒凉,被炎热压低。
农夫之径尽头的树干扭曲着,躁动不息。他挤紧双眼直至眼皮相撞。不过是热空气。慢些。已经离家不远了。
他猛撞车门,后者弹开。无所谓。他跑上小径推拽大门,打破门闩。小屋的门半开着。他在前厅停步。小屋里遍地都是他生硬的画作。
迪的打字机散落在地毯上。暗色的椅子臃肿横陈;有人曾靠着它,它的仿皮被撕开。于它近旁一个小物件反射出红色。他把它捡起,被它染红指尖。纵使被厚厚的血迹覆盖,他仍然认出这是迪的结婚戒指。
他搜寻完小屋冲出去时,立刻注意到了血迹。边干涩地啜泣,边强迫自己穿过栅栏时,锋利的电线头朝他张牙舞爪。他跑过田野,踉跄着跌落着,朝农夫之径的方向。一路上变色的草叶将他的裤脚与双手染红。农夫之径的树木剧烈地晃动,饱含恐怖与渴望。血迹途径它们的树干,领他至横亘小径中的落叶下方之物。
它很大。比任何东西更像一具女人身体的残破不堪的剪影。它于树丛下闪烁红光;其躯干大约三尺宽。剪影头部两侧整齐地摆放着两只眼珠。
尖叫声撕裂小径的平静,那是因超越言语的恐惧发出的出离悲愤的哀鸣。它的惊骇迫使他踉跄前行。他的感官麻木呆滞,思维拒绝接受他所目睹的东西;那不像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事物。头颅的绝大部分,卡在一棵树与树枝的分叉处。其他部分则悬挂在枝桠间。
他的双唇仿佛粘到了一起。自从来到小径后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没有尖叫,但他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到最后他终于辨认出所有的尖叫都是他的声音。
他开始仓皇环顾,用呆滞的眼神,搜寻着一个他能看过去而无需直面恐怖的方向。没有结果。他漫无目的地呆立,盯着他的脚边,一张浸红的捂嘴布。
当周遭树木如道道水柱般尽数颤动,他听到他身后的移动声。
纵使已无苟活的意愿,他依旧花了很长时间转身。他知道模式已迎来令其完全的终末,而他害怕不已。他不得不在能转过去前闭上双眼,因他仍然能听到,那声他即将发出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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