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后温度也不会降低,反而又湿又热,闷得人喘不过气。窗外雾气迷蒙,城市的灯光穿过水汽,天空也被染成红色。打开空调,忽然感觉到夜晚的安静。空调出风口的扇叶微微震动,嗡嗡地声音正悬在头顶,我感到仿佛正坐在一架飞机里。
人类为何不能飞?我以前听过一个古希腊的故事,说有个人和他爸爸被关在一个监狱里,监狱之外是高墙围成的迷宫。两个人每次出走迷宫都回到了迷宫的起点。他们看到鸟儿飞在迷宫上空自由地来去,就决定给自己造一对翅膀。他们日日夜夜收集鸟儿的羽毛,也许是用石子打鸟,也许是就等着羽毛飘落。最后把收集起的羽毛用口水粘成两对巨大的翅膀绑在双臂。然后他们奔跑起来,扇动翅膀离开地面飞上天空。他们飞过巨大的迷宫,飞过山峰,飞过平原。在辽阔的海面上,他们迎着海风飞翔,这时儿子一时兴起越飞越高。他爸爸对着他大喊,让他不要飞得太高,结果因为过于靠近太阳,阳光的温度把翅膀烤化了。羽毛散开,翅膀破碎了。这个人就直直掉进了大海。
我感到自己失去了想象力。我不知道飞起来是什么感觉。我想着挥动翅膀,就像一只鸟儿,那是什么感觉。我一想到飞就是在飞机里。但是飞机起飞时脱离地面的那一刻才有一瞬间的飞翔,后面仿佛都不在飞一样。还有人说,骑摩托车就是贴着地面的飞行。我回想起骑车走在路上的感觉,那绝对不是飞。因为没有飞行是无法离开地面的,不过可能是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有些相似罢了。不管怎么样,飞起来还是会回到地上,大地是人类的家。人想要飞行,这是一种叛逆。我想,这个故事无非就是在说这样一个道理,不管人再怎么飞,他终归还是要落回地面。也许还有人为了得意忘形的坠落、为了坠落的死亡暗暗窃喜也说不定。人想着离开家园,然而却受不了离开家园的恐怖。在高空俯瞰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阳光非常毒烈,飞行的人感到海风爽快,但飞行的人与大地的距离却让人感到不安,仿佛这段距离就是为了坠落。翅膀的散落不是因为太阳的照射,而是被人们的害怕说服了,它们在风中颤抖,然后就飘散了。它们的散落是突然意识到它们托起了不会飞的东西,那不会飞的东西不是别的,只是对飞行的不可思议。所以为了一点点对于负罪感的安慰,飞行的人摔死了。坠落对于听故事的人并不可怕,甚至比飞行本身更加和蔼可亲,坠落是人类的家乡的召唤。对于人类来说,坠落是亲切的。
无论如何想象飞行,张开眼睛我还是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窗外城市的光亮从窗帘边缘处的缝隙钻进来。我不可能正在飞。我也不可能就这么飞起来。我感到沮丧,并且因为这里切实的控制而有些愤怒。我想总有人是会飞的。我想那越狱的两个古希腊人肯定飞过了大海,因为他们并不害怕飞行。
就那对于飞行的恐惧和对大地的安心来讲,搞笑的是,从来就不该感到安心,从来也没有什么家乡。对于“大地是人的家乡”的言论,仅仅一个“凭什么”就把这种论调的矛盾展露无疑。尽管大家都知道,最基本地应该承认人不能生活在天空或者大海里,人只能活在地面。这是事实,不过为什么而又凭什么似乎是完全外在的。家乡与人的链接,这里面的有着某种力道的归附关系,说到底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吸引,对于存在是完全不相干。家乡单单就存在来讲是无所谓的。人的乡愁有时候也就不是怀念,而是一种受困的痛苦。家乡是人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规定。叛逆由此而言就是一种必然。单纯的规定与自在的存在是漠不相关的,不过规定总不是单纯的,存在也并不是自在的。自在的存在不知道规定从哪里来,不知道规定为什么在,同样的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和为什么在。这种追问就注定了,存在不是自在地存在着,存在在这个追问中早已经完成了对自在的飞跃。存在凭借对自己的自在的疑惑已经进入了反思,正如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的根据是什么,这一种觉察成为了他对自在的追问,并凭借这个追问的得以可能,在一切追问之前就对它们做出了回答。
规定也不是缥缈的,而是现实的。规定是自己确定自己,规定对于自己不是漠不相关的,而是在一众差异中找出了自己。它因此悬浮起来,仿佛在它附着的存在之外还有另外的一个供它辨认自己的层面,对于存在表现为一种离开。规定与存在也就有了最基本的区别。但这个区别又很暧昧。因为对于存在,规定确实是它的规定。
规定的显现方式同时也是完全偶然的,似乎总有着某种回旋的余地,仿佛还总有着其他的同一方面的但完全不同的规定可能。正因为这个规定到达了这样一种无所谓,它虽然辨认出了自己,又似乎总是可以变化的。好像人总是可以飞,事实也是如此,人不是已经可以坐在飞机里飞起来了吗?规定是流变的,但仍以某种方式保留了自己。规定不过是一种界限,界限运动了,但是界限所确立的关系还是保留了。规定留下的正是它开始时的辨认中的他者。不如说正因为规定流变了,某种行事方式却作为背景铭刻下,存在也就找到了它在这个背景中的位置,虽然这个位置是运动着的。规定也由此重建了自己,成为它附着的存在的回归。大地可以是人的家乡,人也有可能飞起来。这些会成为人的自我确证的一环。规定是变化的,但总要驻足以呈现为某种样貌。对人来说,他真正的家乡是大地背后的他的真的存在之方式与根据。规定和它附着的存在诡异地展现出一种从属关系,这个关系让他们分离,但又真正构成了这个关系。对于人,飞与不飞说到底是无所谓的,不过他因为知道这是自己决定的,他就在规定的召唤中完成了第二次行动,一个让规定成为他的存在方式的决断。单纯的规定不过是这样一个规定,一个咒语,在躁动的活动中就这么消灭了。人选择了他真正的切实的存在的根据、他的生命。
然而生命的规定是死亡。这个规定也是一样。生命永远无法完成对死亡的完全的超越,因为它正是通过死亡才成为自己。生命当然比死亡更美丽,也比死亡更坚强,但是在这里并不只是对立,而是它们的相互成全,是它们的更加内在的共谋。生命的美丽和坚强在于它义无反顾的对死亡的反抗,然而这个反抗的结局注定是失败,因为它的反抗正基于它对死亡的允诺,生命的可能正在于向死亡允诺有一天会将自己完全交与它。在死亡到来之前,生命是死亡完全相反的另一面,这时死亡也不过在几步之遥的对面。死亡到来后,它们更是成为了一个统一体。生命凭着对死亡的排斥再也不能与它分离,因为死亡,这个规定,也是它自己。存在也是,与规定若即若离,有时看起来正要把规定排出去,但这个所谓的排外,也意味着它与规定的关系的结成和不可分离,存在凭着规定才成为它自己。所以对于人,能不能飞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问题是他的存在在这里找到,并且决定了自己的存在的方式,并且同时在这里设定了他自己,而且是在他察觉之先早已设定了自己。哪怕闭上眼睡去,任思维弥散开来,不管是不是在飞,存在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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