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作为高野和明的由编剧转型的出道“出道作”,节奏把控得相当优秀。前面的缓步铺陈、草蛇灰线、中后部收紧节奏,以南乡过往的回忆为切入点,虽然讨论的是关于社会与死刑的严肃话题,但以叙述为主,鲜有说教的部分,一扭我对社会派推理的偏见印象。
到文章末尾的时候节奏忽然加快,非常具有画面感。冲突陡然而至,且爆裂无声,猎枪、凶手、坍塌的寺庙、黑暗中的焦灼、扭打、死斗…电影感跃然纸上,戏剧张力与冲击力十足。该说不愧是编剧出身吗,对于故事节奏的拿捏十分老道,一气呵成地看下来,可以说是非常过瘾。
作为一部社会派推理作品,作者将大量的笔墨放在了关于“法律的公正与死刑是否应该存在”上。诚然,现代司法体系在逐渐推衍迭代的过程中,已经变得越来越完善。但现实终究不是童话故事,有光的地方就有暗,公正的背后也会有鲜血、冤屈、复仇的火焰…人也不是按部就班的机器,在法律难以覆盖的罅隙中,苍白的火苗悄然生长。
从公理上,我们自然是坚决否定“私刑”的存在,但从个人情感上,我们却往往对“私刑”保有难以言述的复杂情感,因为它符合人类淳朴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德观。哪怕“私刑”的行为与目的正确性存疑,甚至可能被利用、被歪曲,并注定迈向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悲剧。但它却的确是那些深陷痛苦的人们,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法律就是绝对公平与正确的吗?对于那些杀人犯,夺走他们的生命就是可以被允许的吗?对于这些注定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自然而然地,高野和明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他只是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将那些复杂的、混沌的、难定善恶的人性与挣扎、无奈与苦痛放在了我们的面前。
由于我对该书的评分是“推荐”,特此提示,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观看
三上纯一,故事的主角,一位因为杀人而被判入狱的27岁青年。故事开始的场景,就是他服刑完期,被保释出狱的情景。
和很多出狱的囚徒一样,出狱伊始的他还没来得及享受重获自由的喜悦,就深陷彷徨与不适之中,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憔悴的家人(赔偿金掏空了父母所有的积蓄且令他们背上了巨额的债务),也不知道该怎么融入阔别已久的社会,他孤独、彷徨且不知所措。
幸好这个时候,南乡出现,他向纯一委派了一项报酬高昂的工作——协助他一起为树原亮翻案。原本想拒绝的纯一,面对着高昂的酬金,迟疑并最终选择了妥协——这项工作巧合版地最终拯救了他,让他避免了被陷害入狱的处境。
三上纯一是一个自始至终都缠绕着淡淡谜团的角色,这些谜团直到最后一刻才彻底解开。在这之前,我们知晓他的过去定然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我们同时又清楚这些秘密最终一定会被揭露。作为位于第三维度的观察者(读者),我们冷眼观察着他,窥伺着他的言行与细微的心里活动。臆测着在那个过往的旅途中,曾经发生过怎么样的疾风骤雨,让这个沉默的少年陷入到如今也不肯回忆的痛苦之中。
他是一个可以算得上淳朴的人,他有过的最大的叛逆行为(除了杀人),就是17岁那边带着女朋友一起背着家人出去游玩。在文末给南乡的信中,他诚实地坦言自己当时其实就是受到荷尔蒙与欲望的驱使,垂涎于友里(他的女朋友)的身体,内心的躁动而已。然而他没有想到,在那一次的旅行中,他们的未来彻底的改变了…
友里当着他的面被强奸了,犯人是他的同学佐村。而他目眦欲裂地被佐村的同伙压着目睹了这一切。自那夜起,友里和他的世界都崩塌了,友里从此变成了一个性格抑郁的人,他们再也回不到那个天真无邪的时代了。
十年之后,深陷于痛苦的他决定复仇。他买上了一把猎刀,来到佐村所在酒店旁边的餐馆。然而还没等他开始复仇计划,佐村便主动地向他挑衅,并在撕扯争斗中不慎向后倒去,意外丢了性命。非常戏剧性地,他完成了他的复仇,虽然没能以他预想的方式。这场事件被认定为是意外,他被判处两年的有期徒刑,相较他预想中复仇的结果,其实已经好了太多了。
但他完成复仇后,却洞悉了自己的自私。杀死佐村,于其说是为了友里报仇,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报仇。他以自己牺牲一生的代价去做这件事,却并没有令友里的内心得到宽慰,反而更加对其造成了更深的伤害(友里再一次自杀未遂)。
就像他在信里陈述的那样,他已经没有办法拯救友里了,哪怕佐村还活着,哪怕他能诚心诚意地悔过,也不能让友里回到那件事发生之前的生活状态中去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失去的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伤害罪只适用于肉体创伤,毁灭的人心却无人理睬。
法律是公正的吗?是平等的吗?无论是有地位的人还是没地位的人,无论是聪明的人还是不聪明的人,无论是有钱的人还是没钱的人,只要他是坏人,只要他犯了罪,都能受到公正的审判吗?我杀死佐村恭介的行为是犯罪吗?至今连这个都搞不明白的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坏透了的恶人吗?
在信件的最后,他告诉南乡他始终无法对杀死佐村感到忏悔,但同时也意识到私刑的行为只会带来悲剧的后果,他对南乡说,你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而他,打算背负着没有被审判的杀人罪生活下去。
他完成了对自我的宽恕,或许他永远也不能从那片过往的阴霾中走出来,但是他已经努力迈步走向了新的生活。
南乡是整个故事中重要性仅次于纯一的角色,也是最为特别的角色。他有着与其他角色截然不同的特性,那就是疏离。
他曾是一位充满使命感与责任感的管教官、却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被逐渐消磨,尤其是两次执行死刑的经历,如果第一次他还能用犯人罪有应得来说服自己的话,然而第二次的犯人却表现出了彻底的悔改之意,甚至连被害者的遗孤都写信为他求情——法律却依旧冷酷地将他送上了绞刑架。
两次处死犯人的经历成为了他的梦魇,同时动摇了他原本根深蒂固的信仰,也许正因为他曾怀揣着正义与责任感,某种难以言述的罪恶缠绕在了他的心头。如果说私刑是不可被饶恕的,那么公刑就是理所应当正义的吗?还是说,只要披上这层公义的皮囊,就能理所应当地剥夺那些哪怕罪恶,但其实与他完全不相关的人的生命呢?
他将那些质疑与苦痛深埋在心底,选择了向妻儿隐瞒。但这最终没能拯救他的家庭,反而成为了让这个家庭破碎的导火索之一。
与其他角色目的大多清晰明确不同,南乡的行为总是透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不是说他没有目的,而是他的目的复杂且暧昧不明。
辞去管教官的工作是基于对责任的疲惫,与想挽救破碎家庭的渺茫希冀;接下帮助树原亮沉冤昭雪的案子并聘请纯一做助手,一方面是想要为自己的点心店筹集资金,一方面又是某种尚未消逝的正义与使命感,他将某种希冀寄托在纯一的身上,某些他无法明晰甚至难以描述的问题,他希望能在纯一那边得到答案。
在最后与凶手死斗时,同样是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之火,甚至点燃了他的杀意——我将其理解为,一位一生困惑于生与死意义的人,碰上了如此轻易践踏生命之人的愤怒…
但他最后又被这种愤怒之火引发的愧疚所淹没,他不愿意为自己做无罪辩护,因为他知道自己确有杀意,他是个善良的人,但正因如此,他的善良与正义让他不愿意为自己辩驳,他渴求有罪,仿佛罪孽才是他能抓住的安身立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这个混沌的世界里,他显得漂泊,时而像在逆流而上奋力向前,时而又似找不到自我方向般地随波逐流,在苍茫的大海中寻找自身的意义,最终却被海洋吞没。
不动明王是佛教密宗八大明王的首座,大日如来的忿怒身。以文中的话来说,“佛教为那些只靠大慈大悲无法挽救的愚昧众生准备了这尊破坏神”,它是以极端的力与震怖横扫妖魔,镇压恶徒的破坏之神。
但在故事之中,它被囚困在破落的寺庙之中,被风沙掩埋,金漆剥落,面容枯朽破败,并且成为了凶手罪证的藏身之地,这是否正隐喻着正义的缄默,明明是拥有着无穷力量属于正义的神明(指代法律),却困于泥沙之中,被凶手利用,变成了指向无辜者的利刃。
故事的最后,纯一砸碎神像拿到罪证,并与手持猎枪的佐村在黑暗的庙宇中展开生与死的较量,枪口喷出火舌,霎那划破黑暗。然后朽木破裂,梁柱倾塌,泥沙俱下,整个世界都变得动荡且混乱,原本摇摇欲坠的庙堂洪雷般倒塌,将两人彻底淹没。就好像枯朽的不动明王从沉眠中清醒了过来,突破了原本泥沙的束缚,以无可匹敌的力对两位“罪人”进行审判。
最后的最后,故事迎来了一个还能算得上Happy End的结局,树原亮沉冤昭雪,被判无罪。纯一的案子虽然另有隐情,但已无人追究、也无法被定罪,他过上了新的生活。南乡虽然杀了人,也坦言自己确有杀意,但也有望因正当防卫而逃过一劫…
恶人伏诛,善人得救,虽然多少略有瑕疵,但总算功德圆满。
但对于那些背负了罪恶或者曾经背负过罪恶的人们——限于那些本性纯良的人,决心要悔过的人们。曾经的罪恶会缠绕他们一生,风一直吹,记忆会消散,但是缠绕他们心头的罪恶却不会消磨,这是他们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与勇气。
我和你都是无期徒刑,永远没有假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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