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纳雅·可汗在床上不停翻来覆去。这是一间地下室,床摆在窖窗的下方。天色渐暗,路灯苍白的光芒渗入屋内。屋里堆满了凝固在原位的旧杂物,粉尘颗粒在窗外透进来的灰暗光线中闪闪发光,桌子上的帷幔下有着纪念品蒸发后留下的黑色痕迹。墙上的相框组成了一个黑色的方形,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逐渐变淡消失。一个闪闪发亮的玻璃展示柜摆在地下室的中央,格外引人注意。众多货架上的小物件静候着。“快醒醒,我亲爱的收集者!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我们知道你根本没睡着。”可汗用手指在床头板上摸索,打翻东西,漫不经心地寻找着录音机的按钮。突然之间,蜷缩在毛毯里显得如此舒适。下班途中的行人踩在外面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发出哒哒的声音,而可汗则拼命想要再多睡一会儿。“快点呀!”他的玩具兴奋地说,“咱们快来听听你那些有趣的起床歌!”可汗萎缩的心肌随着他轻微的动作而开始抽动。没法再继续睡了。他将手伸向床头板,手指摩挲着录音机的象牙按钮。帷幔下方的物体悬而未决。随着咔嗒一声,在轻柔的吉他琶音和柔和的老式电子管风琴声响起之前,磁带嘶嘶地空转了几小节。
可汗穿着睡裤,在鼓声中起身坐好。他掀开蛇皮般的床单,把脚伸进尖头拖鞋里。他在睁开自己的杏仁色大眼睛前打了最后一个哈欠,没刮胡子的下巴微微颤抖,随后戴上眼镜,揉了揉头发,开始懒洋洋地唱起歌来。他的嗓音很美。
可汗毛茸茸的肚皮垂在睡裤的边缘,他用空气鼓假装演奏起了下一部分……
……他用脚按动开关,老旧的灯泡闪烁着忽明忽暗,模拟鼓点。灯丝嗡嗡作响,随后熄灭。一本由不知名十二音音乐[2]作曲家德-佩鲁兹-米特雷西伯爵签名的十二音音曲谱从金黄色的灯光里沉入黑暗。当灯光再次亮起时,印在书背面的标题从一片昏暗中浮现——《失踪者》[3]
这部分非常朗朗上口,可汗毫不害羞地放声唱着,在地下室中像一位艺人般穿行。天花板上的一排灯光打在精心布置的桌面上。木质文件柜按照字母顺序排列,墙上挂着镶在卵圆形框中的纳迪娅·哈南库尔的肖像,以及一张厄格沙漠的地图,上面标有雷蒙特·卡扎伊前往沙丘觐见上帝时的可能路线,可能的终点则用图钉标示。可汗走近桌子,掀起盖在桌面的布,一个又一个谜团出现在他面前:十二艘金碧辉煌的微型船一字排开,上面装饰着绢云母雕刻的龙纹,每只仅有拇指指甲盖大小。一排排船桨在深蓝色的假海面上划出白色的波纹,黄色的莎草帆缆骄傲地垂下;身着芦苇甲的人立在甲板上,长矛上旌旗飘扬——这是恭子的千人探险队。三千多年前,他们奉萨弗尔皇帝之命,从萨马拉海岸向东航行,寻找能让皇帝长生不老的仙桃,一去不复返。两千五百年后,东面的阿尼斯群岛上发现了他们定居的痕迹。恭子探险队无法归来,因为那位皇帝是一位凶狠残忍的暴君,而世上没有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桃。所有这些惹人喜爱的物品——小饰品、被遗落的东西——不知为何触动了可汗,那是多么刺痛的感觉,真是奇怪……他一直没能彻底理解那是什么。然而,可汗的嘴角却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就像一只被挠着下巴的肥猫。书桌上方的支架上,绿色台灯的灯光下是全是和那些女孩们相关的东西:剪报、零散的笔记,中间放着的是“茉琳的信”的复印件。笔迹分析的符合率高达95%。这些信是她们在夏洛茨扎尔最后出现的那天后一年半寄出的,收件人是她们父母,"一切都很好,我们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一个自称是茉琳的人写到,"我们爱你们”。
可汗把咖啡壶放在加热器上,音乐变得柔和平静,就像开头的段落。这是他在世界上最喜欢的部分,可以永远听下去。他带着苦笑轻轻晃动头,把手放在心口。
屋外传来轮子转动的声音,那部机器停在了门前。窗外开始下起毛毛雨,雨滴落在了地下室的窗户上。
歌曲结束,录音机发出咔嗒一声。门上挂着一个日历,但已经两个月没人翻过页,仍然停留在八月份。28号的下方写着“国际失踪人口日”,那是纪念她们的日子,那正是*那一天*。
“可汗,你的朋友杰斯珀来啦,快把牙先刷了!”可汗的妈妈从楼上的厨房大声说道。他穿上精心缝制的长袍,走上地下室的楼梯。
在屋子的中间,一个玻璃展示柜里,放着“哈尔南库尔”号。
水晶高脚杯觥筹交错。这是一个周六的夜晚,德律风根塔餐厅里热闹非凡。在全景窗外,瓦萨城向远处铺展。一个纤细的幽灵。黑暗、白雪和灯光。在这里就餐的价格昂贵,但不是那种*没品味*的贵,不是这样的,这里的顾客都来自上流社会。食物是五星级的,但公司呢?更高级!请看,那位是通讯部部长以及他的夫人,他们正在和自由银行[4]的CEO、极富魅力的歌手珀尼拉·郎德克维斯特以及一位来自维斯珀的商人共进晚餐。那位充满魅力的歌手吃着橄榄沙拉,而CEO正向他来自维斯珀的合作伙伴推荐这里的螯虾。这家店的螯虾真的很美味,你应该尝尝!坐在他旁边的那位大胡子教授,那不是康拉德·盖斯勒吗?他四度获奥斯卡-佐恩奖提名,非常具有智慧……自由银行的CEO当然穿的是“珀尔修斯黑”的衣服,他真是疯了……快看!那里有一个32岁的*废物*!这个废物住在她妈妈家的地下室里,身上穿的浅蓝色衬衫正是他小学毕业时穿的。
“看着真是太让人感到悲哀了,他很可能正在*约会*。太可悲了!那个女人已经十分钟没对他说过一句话了……面对这样的沉默,我宁可上吊自杀!”
“要不我给他点钱?就一点,比如说10雷亚尔,说不定他就能好受些了?”
“他肯定没钱买单!肯定没有——笑死我了——单单那一瓶红酒就得要差不多40雷亚尔,哈哈——哈!”
可汗又出汗了,他想用手捂住耳朵……他甩甩头、眨眨眼——他愿意做任何事来结束这场羞辱,但突然——全场寂静!坐在他对面的那位黑发白人女性脸尖尖的,正摇晃着她的红酒杯。无聊的氛围让人窒息。这位女士抬头瞥了眼全景的天花板,又看了看胳膊下外形优美的深棕色桌子,突然灵光一闪!
“这儿真美,而且好像还有了些新的设计。我还记得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一切都完全不同。”
可汗的脸亮了起来。“没错!那是我朋友设计的!他喜欢这种极简、干净的东西。我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觉得他应该是类似于……发明了这种风格。他可有名了。”
“我当然认识他。杰斯珀和我是老朋友了,在他出名之前我们就认识了。有一说一……”可汗露出紧张的微笑,“如果没有他的话,我觉得我也拿不到这儿的位置。”
“你好奇什么?”可汗问道,但那位黑发女士没有再接话。又是一阵沉默。可汗跨过地板瞥向那边的顾客,那人看向可汗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瞬间不再带着轻蔑。回到康拉德·盖斯勒那一桌,可汗看见一位女士正在向那位纪录片导演引荐一位金发的瘦男人。服务生也注意到了这位新出现的顾客,他赶紧过去为这位绅士端上“常规服务”,一杯放着一片柠檬的冰水。这位绅士穿着一身凸显腰线的深灰色西装,看起来十分年轻;叼在齿间的柠檬片摇摇晃晃,带着一种优雅的困倦感。他把素色T恤从夹克下面露出来的别致方式让人过目难忘。这件T恤上印着一位著名舞蹈艺术家的标志性专辑封面。他付得起钱。
“杰斯珀!”可汗很不得体地越过桌子大声呼喊道。他的女伴有些退缩,随后疑惑地看向盖斯勒和杰斯珀的那一桌。
“他来了,”可汗兴高采烈地对桌子对面的黑发女士说道,仿佛如释重负。可汗站起身来,这样他的朋友能更清楚地看见可汗在哪儿。
可汗就这样站在德律风根全景餐厅的中央,看着杰斯珀恼怒地皱起眉头,向康拉德·盖斯勒的方向张开双臂。可汗腋下的汗渍浸湿了他起皱的衬衫。杰斯珀假装不认识他。
那是八年前一个炎热的周六下午,安妮穿着短裙的腿被野蔷薇丛划伤了。这位女孩愤怒地跨出蔷薇丛,杰斯珀小医生小跑着来到她身边。
“怎么了?让我看看!”安妮把她的短裙拉起来了一些,但随即放弃。“啊,没什么,可恶的灌木丛……哦!”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嘴巴张成了“O”型,“太美丽了!”
“……美丽,”杰斯珀也说到,脑海里想的还是安妮双腿的样子,还有她网球裙皱起的褶边。可汗把灌木丛拨向一旁,夏洛特和茉琳走到崖边,目瞪口呆。
“真的,我能明白为什么你们整天待在这里了。这风太舒服了……”微风把夏洛特红褐色的头发扬到她脸上。女孩眯起眼,把头发小心地拨到旁边,嘴里发出惬意的声音。
风把白色的花瓣吹向空中。身穿带翅膀裙子的小玛吉仿佛正漂浮在沙沙作响的灌木丛上,她用仙女的魔杖在空中画出各种形状,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她在特雷兹的肩膀上,而特雷兹一点也不在乎蔷薇丛的刺。他蹚过蔷薇丛,把玛吉放在草地上。特雷兹浑身是擦伤,傻傻地笑着。咸咸的海风风渐渐停息,空气中弥漫着花香,昆虫嗡嗡作响。男孩们秘密基地的草坪上,几乎挤不下他们七个人,但他们就打算待在这。不论如何,杰斯珀很满足。男孩们整晚都睡不着,而是在那儿偷偷摸摸地嬉笑打闹、制定明天的计划,可以说是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因为路途遥远、荆棘丛生,特雷兹原本反对来岩石上,但杰斯珀和可汗却认为还是这里最棒。的确如此!女孩们对这里的景色印象深刻,可汗则大谈灰域的分类、穿过灰域的力量,以及闪烁在地平线上的格拉德古董船的容量。茉琳还没开始打哈欠。最棒的是——虽然起风了,但天气非常暖和,安妮还想再享受一会儿日光浴。茉琳铺开沙滩毛巾,和可汗一起坐在正蹒跚学步的玛吉边上。可汗正在努力回忆,但遗憾的是,他想不出任何关于古董飞艇的有趣话题了。让特雷兹和杰斯珀继续聊吧。他仰面躺着,闭上了眼睛。
太阳橙色的光芒、水声,还有咔哒咔哒的工具声,都沉默地冷却了下来。在男孩通俗科学组成的梦里,那是太空轨道上的秋天。震动声一如既往。开始变凉了。
无脸无底的附膜蔓延到巨大的山脊之外。古老的通信卫星被遗忘在天上,它们锈迹斑斑的腹部正向地球的弧度校准。发射器的铰链关节变换位置,这尊巨石在平流层的边缘发出像鹤群一样的尖锐叫声,通信装置噼啪作响,接入以太网。测量装置的一簇复眼向下望去,卡特拉州南海岸在夏日的强风中短暂绽放。整块陆地在绵延千公里的版图与旋涡组成的的凉爽摇篮中打盹,仿佛一场梦境。灰域环绕,那是正在接近的过去,吞噬着一切。但物质形成的墨绿色森林、洁白的海岸线、波光粼粼镜面般的北海、瓦萨群岛和小小的夏洛茨扎尔仍在坚守。剩余的物质越少,被压缩成的面积越小,闪烁出的光芒就越是奇异。
七个人呈半圆形躺在岩壁上的草地上,下面则是惊涛骇浪。头顶上,一团棉花球似的云朵从空中的云城里飘来,云城映照在可汗的弧形眼镜上。他睁开眼睛。完全由芳香物质构成的夏洛特·伦德,一下子掀起她的夏裙,拉过头顶。她圆润的曲线和被阳光吻过的光滑肌肤映入眼帘,她纤细的关节蹭到了特雷兹。天气很热。身上的胎记让安妮有些尴尬。她仰面躺着,用太阳镜当作发箍。杰斯珀什么都不敢说,尽管他真的很想看看那块胎记。茉琳优雅地解开腰带上的蝴蝶结,风从裙底吹入,裙子像风帆一样飘动。"苹果酒!"特雷兹宣布,同时露出了上半身。他从的背包深处掏出了一个三升的容器,这是昨晚通过一次前所未有的复杂行动获得的。液滴在玻璃上闪闪发光,密封盖在打开时嘶嘶作响,瓶口冒出一小股二氧化碳的雾气。气泡从酒中升起,泡沫在气泡周围积聚。女孩们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小玛吉却一脸茫然地抿着她漂着柠檬碎的柠檬水。特雷兹小心翼翼地把冰凉的瓶子贴在夏洛特滚烫的脸颊上。下周末,他的父亲就会发现苹果酒没了,而这正是他想在文化合作园游会上送给画廊老板和策展人的那瓶。但特雷兹不在乎。夏洛特是多么漂亮,而这让她多么开心。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学术投降主义者、一个模范克吉克人、一个篡权者的马屁精。无畏者弗朗蒂切克不会看得起他的。
“你怎么不说话?”茉琳翻身侧向可汗,用别人听不见的轻柔声音问道。
安妮的耳朵竖了起来。“*你*这样说可真奇怪,小袜子[5]!”她取笑道。
“你别说话,”茉琳咯咯笑道,柔软而温暖的气息呼在了可汗的耳朵上,“说话呀……你这些关于历史和和自然的演讲总是这么酷……”
可汗从课桌上跳了起来,大获全胜般地在空中挥了挥拳。
“别打岔,安妮……”茉琳皱皱眉,“等等,那个桃子的故事是什么?”
“跟我们说说呀,可汗,你之前说得可大声了,什么伊尔玛洲、大撤退,还有皇帝什么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样说的——你懂的——用这种种族主义的方式。”
“真幽默,杰斯珀。总之……”可汗现在也微微转向茉琳,但又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我记得你那天生病了。”可汗记得很清楚,他想要推迟演讲展示,这样才不会浪费这场表演,但老师并不了解情况的微妙之处。“在萨马拉洲——准确说是在萨弗尔——桃子在神话中至关重要。就像阿尼斯群岛盛产樱桃一样,那儿盛产桃子。桃子在那儿野蛮生长,在森林里就能摘到。杏子、桃子、油桃都产自萨马拉洲。直到现在也有很多水果是穿越灰域,从萨马拉人民共和国[6]而来。”茉琳附和般地点点头。“没错。很久很久以前,在卡特拉还无人定居之时,萨弗尔的皇帝就派遣了他最著名的探险家,恭子,为他摘来有长生不老功效的桃子……”
瓦萨城是蓝色的。科尼斯茅姆繁忙街道上华丽的灯笼熠熠生辉,深灰色的穹顶和身着北方服饰的人群从天空下走过,仿佛童话中的百鬼夜行。特雷兹头晕目眩。他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头又重又痛,尼古丁挤压着他的眼球。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他坐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大衣的后摆被压在身下。轻柔的毛毛雨沾湿了他犯困的脸。五分钟前,有人把衣服扔到他的脸上,然后他就被释放了。梦境的最后一丝残影仍然挥之不去,在他的脑海中回荡。拍打在岸边的海浪上有一只怪物正在滑动,就在他清醒的意识之下,让他头痛欲裂。"危险",他通常这样回答。他是由暴力构成的,但有时他又说自己是"那位男人"。他压低蔷薇丛,从岩壁顶上注视着他们。他总是站在那里,等着撕碎他们的机会,但又充满耐心。在他之前抽烟的松树林里,特雷兹看到他从一棵树干后偷偷溜到另一棵后面。他蹲伏在可汗望远镜的边缘,在海滩上,抱着睡着的小玛吉。有轨电车的车门关上了。特雷兹被吞入,深不见底,在他脚下没有任何东西能,一切都随时可能崩塌在他身上。只剩下几天了,他的余生即将到来,虚假而可怕的余生。然后,当他们最后一晚在女孩们的秘密海滩下水时,他来到他们的沙滩巾前,嗅着他们的东西。“那位男人“嚼着油腻腻的肉饼,透过百叶窗看着他。特雷兹变成了艾格尼莎,那位冰淇淋店的员工,”那位男人“每次经过窗前都会换一张脸。从他的眼角可以看到,那个人穿着维德昆·希尔德的服装,是一个出于某种原因会让特雷兹感到害怕成年版本的可汗,有时他又变成了特雷兹的父亲。之后,特雷兹在看到他的朋友们时会感到羞愧,但他也无能为力。
他缓慢而胆怯地穿过人群,生怕撞到或招惹到什么人。穿着深色衣服的人们在街道上流淌。一个大路口处的交通灯闪烁,机动黄包车停了下来,排气管里冒出浓烟,发动机发出轰鸣。环形公路的十字路口上,他随着人群摆动,头顶上昏暗的霓虹灯闪烁,巨大的内衣模特在百货公司的墙上高高地微笑,出租车车载电话发出的亮光排成一排。当特雷兹钻进出租车时,外面的雨下大了。出租车的窗户湿漉漉的,在维德昆·希尔德的记忆中——或者在他自己关于监狱的梦中,特雷兹没法确定——一个怪物蹲踞在他们头顶,将女孩们被撕碎的身体重新拼凑成一个奇美拉。
“你知道的……”冻雨在出租车车轮下发出咝咝声,花岗岩的碎石发出嘎嘎声。可汗看向窗外“有一件事……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一件关于我的事。”车在他的门前停下,萨勒姆城中。黑发女人把手提包放在腿上,男人打开了他这边的车门。“我一般不告诉别人,真的不会。但你可以知道关于我的这件事。其实……”他走出来,靠进车舱:“……我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失踪问题专家。”
可汗摔上出租车门,三步跨过人行道来到门口的阶梯处,插上钥匙,走进木制房屋的走廊。外面传来马达声,车子启动了。屋内昏暗而温暖,厨房里正在煮土豆。“妈妈,太糟糕了!”可汗拿起挂在墙上的电话,数字显示在墙纸上的拨号盘中。“糟透了,问都不要问!”他黄色的手指在按键上跳跃,输入一连串十六位数字。洲际通讯,由接听者付费。
“安巴苏米安先生,我在一场拍卖会上拿到了您的号码。”
“安巴苏米安先生现在不在。”男秘书的声音回复道,沉静而遥远。
“不,你没明白,我是打电话来问关于‘哈尔南库尔’号的事情的。我应该收到我飞艇的操作手册,这很重要……不好意思,您能听到我说话吗?”电话线里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这通电话消散在了灰域里。那是时间的噪音。
“特雷兹那边有消息了吗?”杰斯珀一踏进可汗家的走廊就问道。贫穷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子里。那是什么味道?肉桂?还是霉面包?
“没,什么消息我都没收到,我本来还打算问问你的。整件事情——我必须得说——让我很担心,”可汗带领着杰斯珀径直走进地下室,浴袍随步伐摇动,“衣服挂在那儿。”他指向楼梯上方的一颗钉子。
杰斯珀有些不舒服。刚才的奇怪气味再次飘来——他太讨厌这股味道了,只要能不再闻,他宁可流浪街头、宁可点燃所有的垃圾。更重要的是,他担心可汗可怜的老母亲随时会从某个地方跳出来。但可汗不屈不挠地坚持到:就在他家做,他懒得来城里,就在他家做,否则就不做。杰斯珀因为过去犯过错误,没有反驳的余地。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下地窖的最后一级台阶。但这时,他心中的男孩掌控了身体。
“*我确实想这么说*,”杰斯珀的大脑袋在脖子上转了转。“哦!”他喊道,“恭子!”他用食指轻轻敲了敲站在萨弗尔舰队头舰船首的小人。只有指尖大小的恭子长着像萨马拉龙一样下垂的长胡子,手举印有皇帝纹章的旗帜。他的另一只手拿着针尖大小的指南针——他自称这个小玩意是自己的发明。
“这是我几年前拼起来的。你应该还记得,上次我只拼好了船身。没有上漆。”
“等一下,*那*是什么?”杰斯珀指向他背后闪亮的展示柜。
“那是……那是我的珠宝王冠!是我的宝贝!杰斯珀,那就是‘哈南库尔’号!”
“当然不是,别傻了。原物比*你*都贵,”可汗带着专业的优越性大笑道,“这是一个仿制品,现存的两个之一。”
“哈南库尔“号纤弱的轮廓在展示柜的玻璃板后延伸开来。杰斯珀抚摸着比他还高的玻璃,同时寻找着灯的开关。
杰斯珀按亮了灯,但亮起的不是展示柜上的灯,而是古董飞艇十层船舱上的绚丽灯光。这个模型被看不见的绳子悬挂在展柜中央,仿佛一只上了清漆的银色木制天鹅。在头等舱的甲板上,水晶玻璃墙后的小吊灯在四层楼高的大厅里闪闪发光。微缩人形僵在原地,试图从旋转楼梯上走下。它看起来是如此轻盈、脆弱!银色的拱门像船体上的风帆一样延伸,在船头汇聚成塞丝特女皇的镀镍天鹅纹章。
“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他们竟然认为这样的东西能穿过灰域。看!这里有毯子,”可汗终于可以把它展示给别人了,他太高兴了“毯子!这些小篮子里有户外毛毯!就这样和你的女伴坐在灰域里,这太荒谬了。老实说,我可以盯着它看一整天!”
“我明白它为什么不赖了……”杰斯珀绕着展示柜转来转去,和可汗分享他的发现,仿佛可汗没有在过去两年的每天都坐在旁边的扶手椅上,一直盯着它看。
“现在回到开关那里,把它再往上按一个档。"可汗说道,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杰斯珀把手放在额头上,嘴巴张到最大。天鹅银色的大螺旋桨如刀子般锋利——其中六个为了便于操纵装在船舷两侧的船底,以不同的角度指向地面,船尾还有两个更大的螺旋桨——开始缓慢旋转,发出越来越响的嗡鸣。单个的叶片消失了,只剩下发光而朦胧的圆盘。螺旋桨如此巨大而动力强劲,甚至让杰斯珀有一种这艘船即将从陈列柜中起飞、冲向远方、从这个房间和历史中消失的错觉。
杰斯珀拧开瓶装水的瓶盖,可汗则自己煮了咖啡,两人一起坐在陈列柜边上的扶手椅上。看着这艘飞船,这位室内设计师现在又燃起了有时会被可汗传染的那种愚蠢的希望。那只懒猫仍然穿着睡衣睡裤,抿着热咖啡。杰斯珀惊讶地看着他。"都七点了,你没*睡着*吧?"
“确实是这样,”杰斯珀阴沉地笑了笑,随后又长久地盯着"哈南库尔"号。“他们为什么不立刻打电话来呢,特雷兹?我已经坐立不安两个晚上了,我快要疯了。”
“我没有坐立不安,我就是这样,一直都过着夜行生活,有点像艺术家,”可汗微笑道,“或许他找到了关于希尔德的什么线索,然后立刻着手调查了。”
“……”做了些什么?噗!怎么可能,简直是做梦!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些家伙究竟多能撒谎。我干了十件坏事,我干了十万件坏事,我比艾尔诺·帕斯捷尔纳克[7]干得坏事还要多!他们想用数字和名声来衡量一切,但这幅画真的是……”
“有所表达,没错。”杰斯珀站起身,从挂钩上取下包,“但我不认为特雷兹正在某处钓鱼执法。据我所知,我们有一个——你知道的——协议:在关于那些女孩的事情上,我们要合作。”
“确实……”可汗答应道,但他仍然用余光瞟着“哈南库尔”号——带着一种神秘的心不在焉感——直到一个柔软的黑色包裹落在了他的膝盖上。
“请看这个!是一位……呃……女性朋友带给我的。她肯定以为我长胖了或者怎么样的,但应该挺适合你。”可汗从包裹里掏出了一件全新的“珀尔修斯黑”牌礼服衬衫,标签上写着“P.B.”。
特雷兹克吉克裔的土豆色头发被雨淋湿,近乎变成了黑色。
“不好意思,请问您有10雷亚尔的零钱吗?”他穿着长风衣,整个身体蹲伏在货亭的柜台后面。
“很好,那么我要买一个你这最便宜的东西——比如说一盒火柴——然后请找我硬币。”
“抱歉,先生,我们不卖火柴。”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哼哼唧唧的青少年女孩更讨厌了。这位女孩用手指拉伸起嘴里牙膏蓝的口香糖。
“……棒棒糖,给我那根棒棒糖,快点!”一根画着焦糖漩涡的覆盆子味棒棒糖咔嗒一声咬在玛基耶克歪斜的牙齿之间。他把一摞硬币哗啦啦地扔进公用电话。小木屋里弥漫着雨水的甜味,雨滴顺玻璃而下,光是看就令人心情愉悦。特雷兹喜欢这间小屋,棒棒糖也很好吃,还好没有火柴。他把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转动起号码盘。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焦糖是甜的,覆盆子酱是酸的,合起来就像覆盆子本身。该死,杰斯珀从来都不在家!桌子上的电话下,印有联合警署警徽的笔记本打开着,上面是电话号码。特雷兹湿湿的手指在上面留下了污渍。
“K……K……卡布罗列娃、可汗。”车轮嘎吱作响,玻璃外,几十个人在百货商店进进出出。自由银行的海鹰标志在银行的招牌上滑翔,被雨水蒸腾成金色。
“是你吗,特雷兹?”可汗母亲担忧的声音在听筒里咔咔作响。
“听着,特雷兹,你还听我的。别再用那件事折磨自己了。前几天我见到了那几个女孩的母亲……”
没错,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可汗母亲的闲聊真是让人扫兴。“女士!麻烦您告诉印纳雅我会打过来,是急事。不好意思。”
“妈妈!谁打来的电话?”可汗的喊声从远处传来,“是特雷兹吗?”
“不,是你的一位追求者,珀尼拉·郎德克维斯特。”老女人讽刺地说。地下室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汽车驶过,水花溅到电话亭的门上。
“我在这儿。”杰斯珀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我在这儿,杰斯珀。”没有什么能比在因为使用ZA/UM而宿醉时,听到来自你朋友的鲜活的声音更让人开心了。
“听着,你需要尽快赶到洛维萨,天宁疗养院。四处看看——我不知道——看看电话簿。探访时间8点结束。”
“德里克·特伦特莫勒。而且我觉得……克什霍尔姆之环也在那儿。”
“特雷兹,克什霍尔姆之环只是一个讲给女人们听的恐怖故事!”
“你为什么觉得它不是?”杰斯珀尝试把自己也挤到电话后面,“可汗,问问他为什么他觉得不是。”
随后便只有时空之间的重量和质量,即出租车的车程:穿着深色衣服的行人、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发动机冒出的阵阵烟雾。特雷兹·玛基耶克。秋日的时光就像通畅的交通般流逝。没错,可汗的母亲确实在医生候诊室遇见了女孩们的母亲。就算她们就是她的那四个女儿又如何?她又是谁?“在一天之内失去所有的孩子,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但告诉我,这个女人为了找到她们又付出了什么努力?就算她“找回了平静“又如何?电话里传来可汗母亲咔咔作响的声音:”如果女孩的母亲能放下,难道你们就不能……“不能,我们是"*寻忆者*"。我们爱那些女孩们——没错,我敢这么说——我们更爱她们。就算是在此时此刻,当傍晚的城市从出租车窗前滑过,在世界出了问题、时间不再连续之时,这也是一种犯罪,必须予以纠正、解决,不能媾和。“怒火不会燃尽[8]。”
听!车流从窗外掠过,远处传来号角声,拉长的音符变换着位置。等待。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傍晚,第二天早晨,下一周,冬天,春天,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乌云密布的天空中传来的咔咔声像是时间流动。夏季的雨滴想想要挣脱束缚!孩子们,来一场*寻忆之旅*吧?你为什么要唧唧歪歪地站在那里,你可是位“寻忆者”呀?!有些人在探索洲与洲之间的灰域,他们被称为“熵域航海家”,其中的一部分人还发现了新大陆。他们是探险家,但你们呢!寻忆者!当日常再次袭来之时,抛开当下你那被烧焦的躯壳,重新回到奇妙的日子里来吧!
即将到来的大雨让空气变得沉重。燕子掠过水面捕捉昆虫。杰斯珀赞许地看着。
起初,只有几颗大雨滴不知不觉地落下。天气还是很热,闪耀在云层中的太阳仿佛一柄白刃。萨弗尔的考古学家们正前往阿尼斯群岛寻找恭子远征的踪迹,但杰斯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卡特拉夏日的云层中总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雨潜伏。杰斯珀也知道该在早上的什么时候打开收音机。"今日天气……"播音员说道。都在计划之中。
可汗一边讲着故事,一边向茉琳靠近。他已经能感觉到她的裙摆在挠他的小腿了。其他人都在听可汗讲故事,但杰斯珀却从灌木丛中拿回了沙滩伞。他撑开女孩们的伞,这时,雷声穿过阳光下的云层。安妮抬起头露出笑容。阳光下的雨帘在沙滩和悬崖上哗哗作响。在杰斯珀的示意下,又有两把伞被撑开了:可汗一边继续讲故事,一边撑开了自己的伞,而特雷兹则把托着下巴听故事的夏洛特和俏皮的小玛吉遮在伞下。 小玛吉把她长得像男孩子一样的头发编成了小马尾。这一串动作被执行得行云流水,而骑士们只是在女孩们的笑容中傻笑。
“雨是温温的!快试试!”安妮把手从伞下伸进雨里。她的后背在杰斯珀面前拱起。男孩喃喃地回答了些什么,痴痴地望着安妮背上仿佛鸟类迁徙路线的胎记。他想伸出手去数星星。雨里泥土的气息弥漫在他的鼻子深处。记忆的曝光时间是多久?
“哦!”安妮伸长脖子,在雨里摇晃着她的头,“你不在学校里的时候真的完全不同。”
“你是想说,*更老成*了吗?”特雷兹挑起一只眉毛,问夏洛特。
“嘿,我在排队吃午饭的时候见过你一次,”女孩笑道,嘴里咬着苹果酒里的吸管,“我真的不会这样说的。”
“那时候特雷兹海之时一个小男孩,”杰斯珀取笑道,“但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
茉琳靠得越来越近了。第三把伞下的空间只刚好够女孩蜷缩起来。金色的发丝垂在可汗的膝盖上,雨点打在沙滩伞上。女孩垂下头,又抬起来用闪烁着墨绿色的眼睛长久而陌生地看着可汗。可汗吞了吞口水。女孩们中只有茉琳没喝苹果酒。
“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她的声音从陌生的地方传来,“他们为什么没能回来?”
“嗯,问得好,”可汗咳嗽了一声,“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呢?”
茉琳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脸上的酒窝绽放着光彩:“因为他们不想把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桃给那个愚蠢的皇帝吃!”
“傻瓜,”可汗不小心脱口而出,“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桃根本不存在!”
夏洛特坐直身子:“但或许真的有呢,你怎么能确定?你认为是因为恭子和那几千名士兵害怕皇帝会杀了他们,所以不敢回来,是吗?但如果我是恭子,”夏洛特看向小玛吉,用手指画出龙须的形状,“而我找到了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桃——我谁也不会告诉!只会偷偷和我最好的朋友们一起分了,然后我们就能一起周游世界几千年,看看人们还能造出什么奇观来!”
“你也会把仙桃分给我吗,姐姐?”小玛吉抬头看着她的大姐。
“这样你就能一直做一位少女了,而不是像只小甲虫一样。”夏洛特调笑道。
“不……"特雷兹摇摇头,看着厉害的夏洛特的头发像画笔一样拂过她的肩膀,骄傲地扬起下巴,“……没*那么*漂亮。”
特雷兹突然的策略转变让可汗和杰斯珀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夏洛特呼出一口气,胸膛慢慢变小,脸上的毛细血管突然扩张。
“到时候会知道的,”女孩嬉笑道,重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但首先,*你*得给我一些东西。”
可汗用旁光看见茉琳在偷偷和其他女孩交换眼神,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安妮撩起她的网球裙,露出晒黑了的腿。“下次就轮到我们了,对吧?你们可以来我们的地盘。别以为我们没有自己的秘密基地,”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杰斯珀,“你们周六有事吗?”
男孩们周六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都没,让我看看我的日程表——什么事都没!”
“我们要去乡下一周,做做园艺,”安妮的背弓了起来,她踮起脚尖,把裙子的腰部转到后边,“但我们可以周六晚上在海边见面?”
夏洛特的钱包叮当作响。女孩们的目光像三角函数一样在男孩们之间来回反射。雨停了,但仍有几滴雨珠闪着光。明媚的阳光从云层后面钻了出来,九年级的女神在阳光下舒展着身体,双手捂住玛吉的耳朵,眯着眼睛看着男生们:“我们出一半。带上极速樱桃。”
“极-速-樱-桃。”安妮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她粉红的舌头在发“d”的音时轻触上颚。
“类似于安非他命,”夏洛特仿佛常识一般说道,她的胸脯随说话时的呼吸起伏。“但就是,更加特别,真的*非常*棒。我们想和你们一起享受。”
“玛吉会留在家里,对吧……”特雷兹的脑子里还是那些滑稽的小鸟贴纸。可汗和杰斯珀看着他在夏洛特身边吸着他的“阿斯特拉”牌香烟。
茉琳对着可汗露出了微笑,眼睛里显露出无限的快乐。作为一名教师之女,她开始发号施令:“钱包里有齐格的电话号码,回去以后打给他,好吗?他应该有货。”
[1] 此处歌曲为The Beatles的Long, Long, Long。
[2] 十二音音乐(Dodecaphonic Music)是由奥地利作曲家阿诺德·勋伯格发展的创作技巧,通过使用包含所有半音的十二音序列,打破了传统调性限制,创造出独特、复杂且不受特定音调支配的音乐风格。
[3] 此处原文为西班牙语“Los Desaparecidos”。
[4] 此处原文为Freibank,考虑到德语中“frei-”是“自由”的词根,因此译为自由银行。
[5] 此处原文为”Little sock”,应为一种爱称。
[6] 此处原文为”SRV”,应为萨马拉人民共和国(Samara Rahvavabariik)的缩写。
[7] 艾尔诺·帕斯捷尔纳克(Ernö Pasternak),最著名的伪无罪者,《最伟大的无罪者》中描述到:他“沉迷于酷刑、独裁、赞美诗、大炮和征服世界,但是却被肯德拉的卑鄙者斯特潘击败和羞辱了”。
[8] 不要让怒火燃尽(No truce with the furies),出自R.S.Thomas的诗歌Reflections,收录于他的诗集Counterpoint,也是极乐迪斯科的早期项目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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