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回到家乡的周明总是被一个奇怪的梦所困扰。梦里的他置身水中,以极慢的速度缓缓下沉。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来到水里的,也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动作,只能睁大眼睛看着水面的光源逐渐远去……而在那沉静的水下世界,却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低语。而水中目光可及的地方都是一片虚无。他不理解这个反复出现的梦境到底有什么意义。直到后来他一跃潜入了家乡后山上的那口深潭。
那是1982年的夏天。浙大历史系研一的周明回到了家乡龙游县享受山里的清凉。龙游县下辖有个地方叫小南海镇,柔美的衢江从小南海镇和龙游县城之间蜿蜒而过。周明是小南海镇下辖石岩背村走出来的农家学子。在80年代那个大学生都十分稀缺的时代,能够在省城读研究生的周明无疑是村里的荣耀。
虽说报考历史系是周明出于少年时代对西北敦煌的向往所做出的决定,但家里人却对他能留在省里感到十分满意。周明的导师林永城教授是在地方志研究方面有着近二十年经验的专家。彼时整个省里都在尝试开发下属各个市县的文旅产业。出于这些考量,林永城教授这两年除了正常的研究工作,还要兼顾给地方政府的旅游项目找渊源讲故事,使得系里能够得到充裕的资金支持。而在这个夏天,林永城教授在百忙之中无暇顾及县级文旅的开发,他把几份周明家乡的文献资料交给了刚上研一的周明参考,既是想减轻一下自己的负担,也想试试这个新生的水平。周明对家乡的历史并非一无所知,相反,那几份资料里大多数的历史文献条目他十分熟稔:
“越伐吴,吴王孙弥庸见姑蔑之旗。”注:“姑蔑,今东阳太末县。” ——《左传》
“勾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广运百里。” —— 《国语·越语上》
“周成王二十五年‘于越纳姑妹珍’的记载:东越海蛤,欧人蝉蛇,蝉蛇顺食之美。姑于越纳,曰姑妹珍。” —— 《逸周书·王会篇》
事实上,他不但熟知常见历史文献中龙游县作为姑蔑古国的历史,还写过一篇姑蔑起源的考据。姑蔑国最初位于黄河流域,是商代君王武丁妃子妇好的后裔。商朝灭亡后,姑蔑人被周人下令迁移,经过多次迁移,流散于齐鲁,最终定居在浙江金衢盆地。到春秋时,姑蔑国一度成为一个重要的方国,与吴越齐名,甚至成为越王勾践灭吴的主力。直到春秋晚期姑蔑先后被越国和楚国征服,秦汉开始推行郡县两级制,姑蔑就只剩下方国时期的都城名“太末”作为县名继续流传了。不过这段历史实在是太过久远,可供考据的实证并不多。周明匆匆翻阅过教授给的几份资料,只有其中一份资料引起了他的兴趣。那是《衢州徐偃王庙碑》的拓印资料:
衢州,故会稽太末也。民多姓徐氏,支县龙丘,有偃王遗庙。或曰:偃王之逃战,不之彭城,之越城之隅,弃玉几研于会稽之水。或曰:徐子章禹既执于吴,徐之公族子弟,散之徐、扬二州间,即其居立先王庙云。…… 开元初,徐姓二人相属为刺史,帅其部之同姓,改作庙屋,载事于碑。后九十年,当元和九年,而徐氏放复为刺史。放字达夫,前碑所谓今户部侍郎,其大父也。春行视农,至于龙丘,有事于庙,思惟本原,曰:“故制粗朴下窄,不足以揭虔妥灵。而又梁桷赤白,陊剥不治,图像之威,�昧就灭;藩拔级夷,庭木秃�。祈甿日慢,祥庆弗下;州之群支,不获荫庥。余惟遗绍,而尸其上,不即不图,以有资聚,罚其可辞!”乃命因故为新,众工齐事,惟月若日,工告讫功,大祠于庙,宗乡咸序应。是岁,州无怪风剧雨,民不夭厉,谷果完实。民皆曰:“耿耿祉哉,其不可诬。”
《衢州徐偃王庙碑》的作者是唐代的文学家韩愈。记载的是周朝时徐偃王的生平事迹。大意是西周时嬴姓的徐国国君徐偃王,以仁义治国,深受百姓爱戴。在他执政期间,周天子穆王无道,沉湎于道教之说,四处游玩,不顾国家大事。四方诸侯纷纷来到徐国寻求公正,徐偃王因此得到了众多国家的朝贡。然而,周穆王得知这一情况后,便联合楚国攻打徐国。徐偃王不愿与民争斗,带领百姓迁移到彭城武原山下,最终病逝。衢州原来是会稽地区的一部分。这里的居民中徐姓较多,支县龙丘有偃王的遗庙。有人说,偃王逃避战乱时,并没有去彭城,而是来到了越城的一角,把玉砚丢弃在会稽的水中。还有人说,徐子章禹被吴国俘虏后,徐氏家族的公族子弟分散在徐州和扬州之间,他们在那里建立了先王的庙宇。
在唐朝开元年初(公元713年),两位徐姓的人担任刺史,率领同姓族人,重建了庙宇,并在碑上记载了这些事迹。 九十年后,即唐代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又有一位徐姓的放复担任刺史。放复名叫达夫,是一位前任户部侍郎的孙子。一次春天,他在视察农情时来到龙丘,有事于庙里,思考祖先的事迹,觉得原来的庙宇简陋且狭窄,不足以表达对祖先的敬意。因此他决定重建庙宇,动员众工快速完成,庙宇重建后进行了大祭,所有宗族成员都按次序参与。那一年,州内没有遭遇恶劣天气,百姓生活安稳,农作物丰收。民众都认为这是神灵的庇佑。于是,他们一同请求在京师立碑纪念,回到家乡后把这些刻在石碑上。
这碑文最有价值的地方是提到了“龙丘”,那是龙游这个地方在唐代的名字。依照全国普遍的文保情况来说,地面之上还能找到晚唐或者五代的遗迹就已经足够当地新建一个专门的景区了,更何况还有韩愈这个大诗人的知名度加成。现在的问题是,这徐偃王庙如今在何处呢?周明望着眼前的衢江,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周明最开始想到的是竹林禅寺。衢江边有一座小丘陵,竹林禅寺就在这座丘陵面向衢江的一侧,而周明长大的石岩背村则在丘陵的脚下。 童年时他经常和小伙伴翻土墙进去,溜到主殿里顺一些功德箱里的零钱去村里买汽水。
那禅寺的主殿是 “圆通宝殿” ,面宽五间进深三间,郁阁重檐黄琉璃顶,飞檐翘角造型精美,带有浓厚的古刹神韵。虽然地方县志记载竹林禅寺始建于唐贞观七年(公元633年),但周明从建筑风格上推断这主殿里少数还遗存的唐代构件也许只有那根表面绘制了彩绘图案的木制主梁,其余的建筑构件应该是明清甚至民国时期翻修的结果。
恰巧在周明回家的这个夏天,县里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派施工队来修缮那摇摇欲坠的主殿了——毕竟它才遭受过严重的摧残,一切宗教和封建偶像崇拜的行为在那十年里被彻底地铲除了,从物理意义上也是如此。当周明再次踏入儿时常去的地点,就发现似乎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主殿周围已经搭起了脚手架,屋顶已经被拆了个精光——原来的屋顶自民国后便有近半个世纪无人修缮,已经到了不得不大修的时候。县里也趁着发展旅游业的契机申请下了修缮经费,只等着翻修主殿之后开门迎客赚点门票钱。
主殿的木梁被卸了下来,暂时安放在庙里一个临时搭起的凉棚里。 正值工人们午休,庙里只有周明一个人。而这给了周明一个近距离观察的契机,毕竟童年时从来只能以仰视的角度观察木梁上的绘画。只见那木梁上绘制了一系列的佛家教义故事,内容暗合佛教中的八苦思想。但遗憾的是这木梁在特殊年代依然没能逃过一劫——木梁的下半段明显被人用利器瓜花了残留的图案,凄惨的像是被什么动物啃噬过一般。也恰好是因为这下半截的破坏暴露出了一条长长的缝隙。那道缝隙显然不是木材的开裂,因为仅仅是暴露出的那一部分就显得规整异常。直觉告诉周明,这木梁可能是由两截木头拼在一起的。周明不由地伸出手去,希望在那残破中摸索出一些肉眼看不出的线索。
周明小心地蹲了下来,在那略微比他手掌厚度稍宽几分的缝隙里摸索起来。没过多久,他的小拇指在那缝隙里摸到了一根松动的木制结构,他心里猜测这是榫卯结构中可拆卸的活动木钉。 他把手掌抽出来,略微估计了一下那木钉的宽度,跃过那木钉所在的空间,再次把手掌伸进去探索起来。然后他摸到了一个软软的长条形事物。那东西被封在木梁内部的一个狭长空间里,绝无可能是木梁的一部分,凭质感最外层的是绸缎。那绸缎包裹里似乎是有弹性的经卷,周明试着拖拽了几下,这个包裹就艰难地挤过缝隙,脱离了被封存已久的地方。
出于对文物的保护,周明没敢贸然打开这个包裹。他赶忙通知了林教授和市文物局,而等他们赶到石岩背村已经是当天晚上了。不得不说即使是物质条件匮乏,省文物局依然尽最大的努力带来了当时的稀罕物件——一个接电后能恒温恒湿的储存箱。不过坏消息是石岩背村的电力不稳定,而竹林禅寺甚至没有通电。唯一的解决方案是把这个包裹转移到电力相对稳定的龙游县城就近保护。简单讨论过后,林教授带着周明一同前往龙游县城准备去检查包裹内的东西,而市文物局留了一批人下来对禅寺进行全面的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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