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十年里,日本的招牌“卡哇伊”萌系文化(kawaii,意为“可爱”)席卷全球受到认可,集中体现为漫画与动漫里睁大着眼睛、洋溢着青春个性的年轻人物。鲜为人知的是,这种美学理念可以追溯到“大正民主”时期,在这段短暂而浪漫的时光里,文学艺术的创作繁荣缤纷、言论自由的表达空前绝后。
在大正时代(1912 - 1926),进步的思想蓬勃发展,数量可观的留洋日本艺术家和作家开始返回故土,从欧洲现代主义艺术运动、晚期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野兽派,和装饰艺术里汲取新鲜的灵感。
这些艺术家、插画师、设计师的妙笔,在西洋美学教育和日本审美观的碰撞影响下,无缝衔合成一派潮流风尚,即便今人回望,依旧充满鲜活创新的魅力,经久不衰。
明治时期(1868 - 1912),日本结束了200多年的闭关锁国政策,重新打开了见识西方世界的视域,开启了政治经济文化的关节。尤其是在东京、大阪等大都市的中心兴建博物馆、主题公园、动物园和水族馆。但是直到大正时期(1912 - 1926),这些建筑与空间才开始被视为对儿童具有娱乐与教育功能。
与此同时,欧洲的平行时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 - 1918),在这一时期,唯有创造力能够让孩童在挣扎苟活后感受到身心上的茁壮成长,并给以他们自主权,提供创造了发展为艺术家的空间,以及关注世界范围内存在、发生的问题。一战后,瑞典设计师和社会改革家艾伦·基(Ellen Key)把这段时期称为“孩童的世纪”。在日本也是如此,艺术活动越来越集中描绘一个为儿童创造的、富有想象力的世界。
1922年,大正时期接近尾声之际,日本历史上最重要、具有显著意义的一本儿童杂志诞生了。名为“子供の國”(Kodomo No Kuni,意为“孩子的王国”)。直观地记录了日本现代主义的发展,以及二战前飞速变化着的童年定义与图景。那是大正民主自由精神的时代,教育者提倡以儿童为中心的教育制度,强调儿童的自然人格和个性。
编辑顾问仓桥宗三(Kurahashi Sozo)是儿童教育方面的权威,他呼吁艺术家们为儿童创作缤纷多彩、真正具有艺术性的表现形式。他非常欣赏德国的阿德里安·路德维希·里克特(Adrian Ludwig Richter)和瑞典的卡尔·拉尔森(Karl Larsson)捕捉儿童生活的方式,这对《子供の國》的编辑方向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有着日本的“儿童文学之父”之称的巌谷小波(1870-1933)也为这本杂志贡献颇深。
1920年,岩谷小波根据莫里斯·梅特林克的原作《青鸟》在尤拉库扎剧院上演,他被安排负责舞台艺术、服装和灯光,受到了高度赞扬。1922年,他成为《子供の國》的首席插画家。1923年他开始为《少女クラブ》(Shojo Kurabu)刊物供稿,1924年为大阪的一本新杂志《朝日儿童》(Kodomo Asahi)绘制插图。
《少女クラブ》的创立也有一段趣闻。1914 年 11 月,讲谈社创办了《少年クラブ》( Shonen Club )月刊,是一本迎合中小学生兴趣的月刊。最初以文章、诗歌和连载小说为特色,到 1930 年代,它越来越着重关注漫画内容。它大获成功,以至于在 1923 年创办了姊妹刊物《少女クラブ》( Shojo Club), 该出版物提供类似的内容,大部分情节内容符合女孩的兴趣爱好,审美口味。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946 年 4 月,两份期刊都将“俱乐部”名称中的日文字符从“倶楽部”更改为听起来更现代的“クラブ”,以跟上时代的变化,并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直到它们都停刊,并分别与讲谈社的新出版物 《周刊少年杂志》 ( Weekly Shonen Magazine )和 《周刊少女杂志 》( Weekly Shojo Magazine )合并。
无独有偶,1906年博文馆创办的月刊《少女世界》诞生。她也是《少年世界》的姐妹刊。这两本月刊也都由岩谷小波主编。而他也正是日本儿童文学的先驱。他于1891年发表的《黄金丸》标志着他从而转向儿童文学与童话创作的梦幻长路。在明治初期,基本没有专门为儿童创作的文学读物,《黄金丸》一经出版,广受赞誉。
在《黄金丸》发表之前,岩谷小波的作品多以“少年”为主人公。“少年”一词,指与“成人”相对应的“少年”。他很关注“少年”这个群体,也开始有意识地为“少年们”进行创作。曾在谈及自身创作时称:“《黄金丸》作为第一篇少年文学,在当时的文坛是罕见的尝试。”
插画家岡本帰一(Okamoto Kiichi,1888-1930)、深沢省三(Fukazawa Shozo ,1899-1992)诗人北原白秋(Kitahara Hakushu,1885-1942)、野口雨情(1882-1945),和抒情诗人中山晋平(Nakayama Shinpei,1887 - 1952),竹久梦二(Takehisa Yumeiji,1884-1934)这些所有处于各自领域顶峰的艺术家都在此杂志担任过编辑,或者撰稿人。
武井武雄(Takei Takeo,1894-1983)是插画家竹久梦二和诗人北原白秋的狂热崇拜者。岡本帰一去世后,武井于1931年接替了他的工作。
本田庄太郎(HondaShotaro,1893 - 1939)他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品是《孙悟空》(1939),全绘本仅20余页,简洁概括了西游记前七回的故事。讲谈社于1932年开始连载创作《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形象,作者的创作时间线的另一个平行时空是抗日战争(1931),非常微妙。
初山滋(Hatsuyama,1897-1973,生于浅草,是日本风格画家井川洗涯门下弟子,擅画年轻貌美的女子)。 1919 年,他作为儿童故事杂志《 おとぎの世界 》的主心骨绘师而声名鹊起。 之后,他创作了许多儿童插图,例如《《子供の國》》和《未明童話集》 。 1927 年,他与武井武夫和冈本喜一一起成立了日本儿童画家协会,开创了儿童绘画领域的先河。
恩地孝四郎(Koshiro Onchi,1891-1955,1909年,他中学毕业,但没有通过高考。同年年底,他看到了竹久梦二第一本插画集《春之卷》后大为感触,他给竹久写了一封钦佩的信,后来开始频繁拜访这位画家。1914年,他与其他朋友一起创办了一本诗歌和木刻版画的小圈子杂志,并对木版印刷产生了兴趣。他还开始融入新的表现风格,如未来主义和立体主义。1927年12月到1928年9月,他为北原白秋创作的八首儿童歌曲插图,这些歌曲出现在《子供の國》中。另外,他还是一位书籍装帧设计师。1939年,他成立了第一木会(Ichimokukai一木会),专门研修版画相关。 战后,他是Sōsaku-hanga (创作版画, "creative prints") 运动的领军人物。
古贺春江(koga harue,1895-1933)父亲是福冈县一名佛教僧侣。希望成为一名艺术家,他于1912年前往东京加入太平洋艺术协会研究所,第二年,他进入了日本水彩画研究所。1915年,他回到福冈,担任神职人员。他当时的素描和明信片照片深受竹久梦二风格的影响。1919年,他在竹久梦二“妇女和儿童”的展览上深受感动。1920年,他通过模仿塞尚和文艺复兴艺术家的壁画来研究宗教基调。从1927年到1930年,他开始对商业艺术感兴趣,从事各种海报制作和装订工作。他认识到城市化和机械化的重要性,他阅读科学杂志,并根据费尔南多·莱杰(Fernand Léger)的机械插图进行复制。从1931年12月号到1932年6月号,古贺的插图出现在《孩童之国》上。
竹久梦二(Takehisa Yumeiji,1884-1934,在早稻田大学附属中学学习期间,他向一家杂志投稿了短篇小说和画片,这本杂志认可了他的才华,并使他成为该杂志的定期撰稿人之一。梦二之前从未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其作品也不带有任何绘画流派的斧凿痕迹,完全属于一位自学成才的画家与诗人。他也是1910年代兴起的“大正浪漫主义”运动的领导人,开启了东洋画坛新时代。他创作出一种独特的东洋人物风俗画,画中人物大多是杏眼秋波、满怀哀愁的女性,即后来所称的"梦二式美人"。他一生辗转不羁,逐梦美人,风流倜傥。他为《子供の國》成立后的头两年为其提供插图。作品深受鲁迅、周作人、丰子恺等人的喜爱,至今影响深远,拥趸甚众。有兴趣竹久梦二生平的可以看看铃木清顺的电影《梦二》。
该杂志结合了图片、故事、歌曲、舞蹈、戏剧和手工艺,为艺术家们提供了相互合作的机会。根据其以儿童为本的理念,该系列以26 x 18.5厘米的纸张出版,版面比传统的期刊稍大一些。使用了厚厚的哑光纸,这既是为了增强年轻读者的亲切感,也是为了经受住孩子们小手的粗暴翻阅方式,并进行高质量的彩色印刷,这种印刷方式至今仍然被沿用。这本杂志的许多期都在最后放了一段薄纸印刷的材料,通常写着歌词。
此杂志在绘画水准方面独占鳌头,因为它是第一家聘请多名插画家的杂志,而不是只聘请一名内部艺术家包办绘制。在合作、集体展出他们作品的过程中,这些插画家于1927年成立了日本第一个儿童插画家协会(日本童画家協会)。在1922年至1932年间,《子供の國》旗下拥有100多名艺术家,其中约四分之一是女性。
在这头十年里,页面里画着的儿童形象,看起来与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进入了新千禧年的孩子们并无太大差别。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连衣裙、披肩、凉鞋和雨伞,披风在风中飘动,穿着毛皮领冬大衣,坐在卷着花帘的窗户旁,在铺着桌布的几案上吃草莓,爬上攀登架,凝视着百货商店橱窗陈列的圣诞老人爬进烟囱。到了20世纪末,这样的场景已经成为大多数日本公民熟悉的日常生活一部分。
“子供の國”的孩子们似乎很享受现代城市生活的乐趣。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西式的房屋、火车和汽车,飞机在空中飞翔,地铁在摩天大楼、林立的小镇下穿行。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的人们似乎怀着对物质繁荣的美好憧憬,认为其必然带来期冀的未来、美满的生活,而洋溢着充满活力和欢快的幸福感。
这本杂志的主要受众是新兴的、不断壮大的城市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他们可以接触到当前时代下,西方和日本文化中提炼出的文化精品。艺术家们为这些孩子,描绘了一个结合了日本和西方风格和图案的时尚世界。
在这幅插图中,描绘了一个女孩,她为伴奏的歌词配音。她戴着白色的帽子、披肩和披风——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位叔叔送给她的——她会骄傲而高兴地把这套行头比作富士山上的雪:这是最常见的、被引用的关于日本的象征。同时保暖的衣物使她不需要害怕在寒冷、恶劣的天气中外出了。
西化风格的服装使男孩女孩都摆脱了以往日本装束带来的身体活动限制,在Kodomo no kuni里,可以看到他们一起参加各种户外运动。
一年一度的运动场日(運動会),始于明治末期(1868-1912),并在日本的公立学校延续至今,学校通过这一制度,强调了锻炼的重要性,此种宣传在早起的儿童杂志插画上已经有了很好的体现。远足、爬山、游泳、划船...这些体能运动成了鼓励儿童开拓进取的时代新风貌。
大正浪漫主义也是日本追赶现代西方的时代产物,日本始于1868年明治时代初,便有了在此种计划,在大正时期,几乎转为现实。20世纪20年代,《子供の國》里的孩子们所处的城市环境充满了异国情调,侧面反映了日本人的信心和壮志,即日本迟早会变得更加富裕和强大,超越西方文明。
例如岡本帰一和竹久夢二(1884 - 1934)这些插画家,不仅描绘着他们所见到的周围的孩子,他们还重新想象和定义了、城市中产阶级里受过教育的孩子们,新的风尚和积极的生活方式。在《子供の國》里,孩子们经常展现出他们有自我约束的能力,掌握着自主权,并且可以在他们居住的现代化城市环境里大显身手。
在“电影秀”的图画中,岩屋佐佐纳米写道,一个名叫Gorō的男孩刚刚收到了一台电影投影仪作为生日礼物,这又是“一个叔叔”给他的,就像上面的披风歌曲中一样。Gorō出现在人物的剪影里,他正在下雨天给他的朋友们放电影。因为雨天,他们不被允许外出。侧面反映出大正时代孩童的娱乐消遣不断洋化,而接受的日式礼仪依旧繁文缛节。
除了衣着解放身体自由,现代环境中的细致观察,该杂志还通过各种艺术比赛,鼓励儿童的创作表达自由。获奖作品通常会在卷末尾栏里公布。下图,是儿童获奖艺术作品的样本。左页,6岁的奥村富久子画了一个正在玩弹力球的女孩,右边是7岁的萩原邦夫的画,她绘制了一种神圣的神社舞蹈的表演过程。
《子供の國》鼓励儿童通过艺术的方式,无拘无束地想象,自由创造。并展现、提供精美的装饰艺术作品,以促进他们人性的健康发展。因此它在其早期就代表了一种尝试,这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罕见的:将一本商业化杂志,致力于从高瞻远瞩的角度、开明的学前教育理念方面进行编纂。
经过了评委的审查,他们也能算上是该杂志的特约撰稿人了。这些作品以有趣的方式帮助后人窥视了当时真实的儿童生活,他们的画作,也与当时著名的艺术家在插图中描绘的世界形成了一种视角的转化、互补和对比。
该杂志的互动方面,还包括该杂志的艺术家和儿童撰稿人之间的合作。在下面题为“我的母亲”的诗中,6岁的富田玉江写道,她看到了亡故的母亲,她在梦中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女艺术家遠山陽子(TōYama YūKo)把这首获奖的诗歌里表达怀念的场景,用浪漫而悲哀的笔触描绘了出来。
殊不知,这只代表了当时日本极少数儿童的生活。即使对那些买得起这本杂志的家庭来说,“子供の國”也是孩子们梦寐以求的礼物。在大正和昭和早期(1926-1989),贫富差距扩大,许多日本儿童,特别是农村地区的儿童都生活在极端贫苦之间。在这团黑色阴霾下,贫儿被卖为奴隶,有很高比例的儿童患有地方性疾病,如结核病等。随着日本继续在太平洋地区进行军事侵略,极大地耗尽了国内资源,童年与历史无法割据的阴影面变得更加冷酷黑暗。
该杂志也有一部分描绘农村和农村儿童的插画,孩子正在帮助他们的父母在田间收割,与小学同学一起规划水稻种植等等。与城市景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乡村景观、在田间工作的农人都带有强烈的怀旧色彩。
此杂志也绘制了不少有关日本传统节日、祭祀仪式与当地风物,培养儿童对本国文化知识和民俗的了解。
在1932年04月的特刊上,有一幅由前卫人士村山知义(MurayamaTomoyoshi,日本剧作家,小说家,美术家,他因为是日本共产党党员而在当月入狱两年,后曾将中国小说《红岩》改编为2幕9场话剧,在东京艺术座上演。)的画作。有趣的是,这本杂志上唯一的暴力或战争迹象,是一名儿童参赛者的一幅画,画的是日军在韩国压倒韩国抗议者的图画。
20世纪20年代是城市化和技术革命的时代,随着建筑和商业艺术等流派的重要性与日俱增,艺术在社会中的角色也发生了变化。然而,《子供の國》仍然致力于滋养新现代化日本儿童的心灵。它大开本的页面不仅为孩子们带来了插图诗和故事,而且生动地记录了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和童年梦幻。
20年代的东京也进入了城市发展的新纪元。除了1919年颁布的《城市规划法》和《城市建设法》外,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造成的大范围破坏,也推动了住房建设项目和交通网络的改善。
一个欧洲的平行时间:包豪斯艺术学院于1919年在德国魏玛成立,1925年在巴黎举行的国际现代艺术装饰工业展催生了“装饰风艺术”(Art Decoratifs)。在信息时代不断扩大的涟漪中,西方室内设计和时尚的影响,在遥远的日本城市居民的生活中被触及、感知、接染着。
新交通系统的建立以及电话和收音机等新通信设备的引入,保证了工业时代的生活更加便利。杂志中描绘的孩子们衣着入时,神采奕奕;反映了现实与梦想、城市规划与未来蓝图抱负的融合。
当时,机械技术的进步也渗透影响着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世界各地儿童图画书的一个主要主题是技术,当时工业与科学技术被视为提供和保障未来幸福的承诺。《子供の國》的插图的最新主题之一,也是机器提供的富裕和舒适。
这本重要的儿童杂志的出版,可以让历史学家追溯日本这段动荡不安的战争过渡时期,因此,对于研究日本社会、文化和历史各个方面的学者来说,都是宝贵的资源。这些把孩童梦幻国度带进日本的画师巧匠,将继续激励并影响着今天在日本工作的艺术家、插画家、设计师和动画师们--他们之间有些或许也曾是《子供の國》的小读者。
子供の國,轻轻念出这几个不算难的音节,仿佛收到了孩提时代盼望已久的圣诞礼物。不禁让人怀想起旧日里的孩童,穿着新买的花衣,拨开红色丝绸缎带与亮晶晶的包装纸,欣喜地发现盒子里面躺着一套整年订阅的《子供の國》。他们是否会把十二月刊的《子供の國》用干净的小手卷起,假装成一个望远镜眺望城市上空的繁星,抑或用手摁着页边慢慢旋转,仿佛里头是万花筒大千世界的情状:
从他们轱溜溜闪动着、骄傲而稚嫩的眼球中,我不曾知晓,他们是否正穿梭过浮光掠影的欢声笑语与莺歌燕语的浪漫,预见了大正与昭和初期更迭的炎凉,以及王国梦幻尽头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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