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要说明的是,我所写的并不是有关“红学”的任何内容。坦白讲,我并不具备应有的学识和资格去涉足“红学”这一领域。
《红楼梦》作为四大名著之一,又是中国古典小说中独具特色的一部作品,其实大可不必笼罩在高门槛的烟雾里,而是大大方方地摆上寻常人家的书架、案几,闲来翻上几页,阅看几段,图一乐,这是一部小说最朴实的功能。
在往下的内容里,我不会评论不同版本间的高低,也不会剖析人物脉络,不写任何与“研究”“品读”相关的内容,只是从一个读者的角度分享我从《红楼梦》中得到的快乐。无论是《红楼梦》《西游记》也好,《指环王》《冰与火之歌》也罢,我读小说是为了体验好作者、好故事带来的阅读快感。
在书中第三十七回,大观园里暂时没有了大事情,于是曹雪芹单开一笔让探春组建诗社,拉上姑娘小子们玩点风雅的游戏。
贾家四春“元迎探惜”对应了“琴棋书画”四样才艺,探春擅长“书”,因此由她牵头起诗社也是情理之中。书中探春写给其他姑娘和宝玉的花笺辞藻风雅,也算是给探春的才气打了个底,而这封花笺的行文很是中规中矩,和之后探春所作的诗的读感形成了前后呼应。
曹雪芹本身是一位颇有才学的作家,在诗词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在《红楼梦》一书中很多地方都有显现出他的文学功底,而海棠诗社算是集中展示的一章,既把诗写得漂亮,又通过不同的诗作体现出人物特点,单从欣赏角度而言就能一窥曹雪芹的文化积淀。
另有三人虽然是诗社里的,但是不参与作诗,只是辅助:
迎春、惜春因为才艺天赋点的是棋和画,所以不作诗合情理。李纨不作诗和她自己的背景身世有关,这里不做赘述。
至此人已齐备(其实缺了一人,后面再说),接下来就要定作诗的规矩。一是出题,二是限韵。出题倒是简单,前面提到的白海棠被拿来当题目,而限韵这个事就有趣了。
迎春作为限韵官,先是在诗集中选到了七言律,接着让一旁小丫头随便说个字来定韵。小丫头刚好靠着门,就张口说“门”。这看似随意的安排,将韵律锚定到了“十三元”上。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一切看上去都是巧合。当然,读者和作者此时彼此心照不宣——故事里哪有真正的巧合,不过是精心策划的“偶然”罢了。曹雪芹早已撸起袖子,准备好好秀一把文采。
但在把十三元说清楚之前,要先说另一个事:韵书。韵书——顾名思义是按字音分韵编排的一种书,同时兼具字典的作用,它的功能是方便文人检查哪些字可以押韵,是伴随着声律论和辞藻形式美的兴起而一同出现的时代产物。
中国最早的韵书是《声类》,成书于三国时期,可惜已经佚失。之后较为重要的韵书是《切韵》,成书于隋代,在唐代古诗大发展的环境下,《切韵》成为文学作品读音的权威来源。而唐以后的历朝历代中出现的各种韵书也没有跳脱出《切韵》的内容框架。
《切韵》收字12158字,共分韵部193个,其中平声54韵,上声51韵,去声56韵,入声32韵。在其后的《广韵》是宋代的官修扩充本,共206韵,包括平声57韵,上声55韵,去声60韵,入声34韵。如此细分的韵部在实际操作中其实并不太利于作文赋诗,因此就有了“并韵”做法,即把语音接近可以通押的几个韵部并作一韵,在这种思路影响下进而产生了宋代之后的另一本韵书《平水韵》。
《平水韵》是明清两代科举考试的官韵,共分韵部106个,其中平韵的上平第十三部是元韵,也就是“十三元”的名字由来。
那么问题可以说回来了,《平水韵》106个韵部,为什么曹雪芹要选择“十三元”来给海棠诗社的开社诗做韵呢?这里涉及另一个和韵书迭代相伴随的“隐患”。
从《切韵》到《广韵》再到《平水韵》,中文古言发音实际上已经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导致韵书中的分韵方式开始和实际应用的语音产生一定的脱节,从“十三元”来看,元韵和魂痕韵在《切韵》中是通押关系,于是在《平水韵》中统一并入“十三元”序列,但是实际上“元韵”的an和“魂痕韵”的en在实际发音上差异明显,而元韵和魂痕韵又极易和其他韵部混淆,例如《平水韵》中元韵的“繁轩言原”和先韵的“员缘田年”在相押上其实挺合适,但是韵书规则不允许这两组字通押,这就导致了“十三元”成了一个非常容易出韵的韵部。由于《平水韵》是清代钦定的官韵,而在科举考试里用字出韵是大错,几乎意味仕途完结,因此在那时的读书人间便有了“该死十三元”的恶名。
曹雪芹自然是知道“十三元”的臭名昭著,但正所谓“要玩就玩最高难度”,既然是为了秀文采,选一个容易犯错的韵部来提升难度系数,正好也衬托了几位人物的才学不是吗。
接下来正式入活。开社作诗的分别是探春、宝玉、宝钗、黛玉,四个人作完之后自然是要依次供大家品鉴来选出诗魁。四首诗的出场顺序是:探春——宝钗——宝玉——黛玉。从作者对人物的权重配置来讲,黛玉的才气是最高的,所以她的诗最后出场很合理,其余三人中,宝玉的诗仅作凑数,因为此次诗社是为了秀姑娘们的文采,所以诗作品质的高低在曹雪芹的规划下大体是: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这首诗读下来的第一感觉是很工整,一如之前她起社的花笺文风。探春的文采作为基准线,并不是说她水平一般,曹雪芹在一开始明说探春“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也就是挑明了探春的文采已经位于优异之列,只不过“山外有山”,她只能作为基准线衬托他人。
海棠诗的诗眼是那四个字“盆、魂、痕、昏”(姑且这么一论吧),每个人对于这四字的演绎都不相同,探春的用法非常工整规矩:
盆就是花盆,只不过漫上些青苔,在雨后挂了些水珠,显得几分雅致;销魂是个固定搭配,大家都这么用,一出来就知道是形容飘然柔美的状态;月有痕用得巧,把花影比作月面上的印记,配合前一句的“芳心一点娇无力”,海棠那柔美的形象一下立体了;黄昏同样是固定搭配,提到“黄昏”了必然也是一种略带惆怅的情感氛围,渲染一下诗的整体意境。
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她写的白海棠诗柔美中含着一股隐隐的硬气,用词清新雅致,显得平易近人、好读好懂。这也是作为基准线的好处,先给读者打个基础,再依次起高楼。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同样是长着青苔的花盆,宝钗用“苔盆”俩字就搞定了,因为盆不是重点,盆里的花才是。“珍重芳姿”比“斜阳寒草”优雅大气,本就是赞花,自要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这四个字放在花身上突显出高贵的气息,一下把海棠捧到了牡丹的高度;那如此高贵的花,怎么能用雨水来养呢?所以是“自携手瓮灌苔盆”——咱得亲自浇水伺候。
接下来的颔联极好:“胭脂洗出”+“秋阶影”,海棠是白色,不同于常见的粉色海棠,因此借用胭脂粉黛洗掉露出自然清丽的意象加深花的淡雅美感,这等清丽的花影落在秋日的台阶上,别有一番端丽的姿彩;“冰雪招来”+“露砌魂”,冰雪洁白纯净,露水同样是晶莹纯洁,这两种至净至纯之物构成了白海棠的精魂,自然是又高贵又优雅,“砌魂”也比“肌骨”在描写力度上更胜一筹。
颈联承接上句的内容继续深化,白色海棠因无色而清淡至极才显出高于有色的美感,也因为冰雪清雅的精神而不会因为愁思留下斑痕。这句中对于白海棠的端庄清雅姿态有了更深描绘,笔力加重,也是宝钗在隐隐投射自身的精神。
尾联同样在延续之前的内容,将西方掌管秋事的白帝引出,以海棠自身清洁报偿白帝神的育化,少言静立迎接又一个黄昏来临这种心态,比拟到宝钗自身的清洁自誉。
宝钗是一个典型的人物——典型的大家闺秀并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而性格上不喜浮夸偏爱清淡朴实(想想她那雪洞一般的蘅芜院),因此在写白海棠时她自然带入了自己性情中最为鲜明的特色。这首诗用词考究文风典雅,能品读出一种来自贵族大家的华美韵味,也因此被李纨评价为“含蓄浑厚”“有身分”。
之所以说宝玉的诗是凑数之作,是因为他这次没有用全力,他是真的仅为了和姐妹们玩乐而简单写写的,所以低水平发挥。不过低水平发挥不妨碍他显露自身文采水平,他的成品是这样写的: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首联很有趣,直接用雪指代海棠花,省去了“雪为肌骨”这种有些麻烦的写法,于是到了颔联开始使用传统手法,拿古典美人类比花卉,以人衬物,杨贵妃、西施两大美人也不过是白海棠的影子和精魂,那这朵花的实体得美到什么程度呢,在颈联给了答案,温煦的秋日晨风与经夜的细雨都在陪衬白海棠的柔媚,这种秋日娇花散发出的惆怅情愫和诗词中常用的思愁意象相差无二。
“出浴太真”“捧心西子”“独倚栏”“清砧怨笛”这些是古典诗词中常见常用的固定意象搭配。宝玉这一首诗里频繁借典,从表意来讲非常稳妥,大家都看得懂,但是原创性上就略低一筹,只有颈联这句有些文笔巧思在里面。
如此说来,凑数之说也算恰如其分,当然在研究解读方面也提及这首诗里的隐喻内容,这些属于学术的范畴,在此不做讨论。
写故事讲究铺垫,这次的诗社开社也是同样,前三个人的诗都出场了,尤其是宝钗的一首已经要“杀死比赛”,那最后一位选手终于要好好地亮个相,把文采的高度再往上拔一拔。
黛玉在这里使了个小巧,她等到其他人的诗都作成后才动笔写,自是为了压众人一头拿到诗魁,再者是她心里很清楚这首诗要怎么写才能登峰造极。黛玉的前世是绛珠仙草,同为草木她比所有人都更懂赞美花的方式,没有人比她更专业。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其实,首联与颔联出来的时候,诗魁比赛就结束了——这两句的意向传达比其他诗作高出一个维度:你们不是都用冰和玉指代白海棠的洁美么,我告诉你们不对,冰和玉只配做滋养白海棠的土壤和花盆,白海棠的美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它既有梨蕊最精华的洁美,又有梅花最高贵的傲然。这一手以花衬花的手法确实高明,跳脱出固有思路来实现更高层级的表现,此时曹雪芹的“自夸模式”也立刻启动,留下“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的赞叹。
之后两句就是顺势而为了,用仙女仙衣加深白海棠洁美的意象,同时用怨女引出秋花的隐隐伤感,最后将花的形象与看花人(也即黛玉自己)相互融合,留下娇美和哀怆的情愫景致。
这首诗的评语是“风流别致”,也是非常中肯,大家都晓得黛玉的文风飘逸灵动,有股子仙气,自然少了稳重大气的贵感。所以这首诗行文极巧极妙,也只能“终让蘅稿”。
曹雪芹一口气用四首诗表现的四个人,这四首诗用词考究深刻,恰如其分,但是秀文采这事并没完,因为这诗社成员漏了一位——史大姑娘。
史湘云的性格是“憨”,身世苦但活得苦中作乐。她进社晚,比赛已经结束,作诗只是为了参与一下,弥补不是首发阵容的遗憾,在没有排位压力的情况下,她连出两首,实力自然不可小觑,而这两首诗一前一后特别奇妙,把湘云身上那种清爽自在雕刻得更加鲜明。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这首整体也是挺规矩,和探春的“基准线”作品相差不大。首联直接就是大白话,可见确实是“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蓝田玉给白海棠做指代,也是常规的用美玉衬托花的手法。
颔联颈联同样借典来用,霜娥、倩女分别出自李商隐诗和唐传奇《离魂记》,放在这里写的是白海棠的冷峻和坚定,湘云看待这朵花的视角和他人又不一样了,这里她多少带入了自己家境衰落后生活不如意的投射,但是苦中挺拔是她对于自身和白海棠的认同点。
颈联依旧是用雪和雨露的意象为海棠增添美感,但非常巧的用了白描,这也符合整首诗的风格;尾联用反诘收笔,写出了一种热闹的感觉,湘云喜欢来大观园和姐妹们玩乐,借此忘掉她在自己家里的不愉快,这次诗社她后来加入,这种又能加入集体的喜悦自然的流传到了诗句里。
和韵的第一首整体上看确实平淡一些,毕竟之前已经有了从宝钗的华贵到黛玉的仙气两首高作,不太好一上来就继续拔高水准,所以湘云的和韵诗还有第二首,用来帮湘云显露她真正的才气。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月色昏!
开头的首联就值了金子,“也宜墙角也宜盆”这句是一个新的角度,前三位才女写的白海棠都是需要精心照料的优雅娇花,可到了湘云这里却褪去了“光环”,变得随遇而安的状态,不由得多出一份“旧时堂前燕飞入百姓家”的情调,这里很难不去联想湘云对自己处境的感悟。
颔联同样惊艳,洁白的海棠是高贵而孤独的,悲秋之人也会被哀伤淹没,本是欢快的情景突然转向悲凉,在一句里完成情感状态的切换,这是前几个人诗作中没有的手法。湘云的这种处理是在第一首和韵的基础之上放开手脚同时打开思路,从前一句“也宜墙角也宜盆”就已露出的端倪在此处进一步放大。
随后的颈联将这首诗的意境推向极致,玉烛+风中泪、晶帘+月中痕这两对物象组合更加具象、更加聚焦,刻画出朦胧而破灭的美感,在这一句回首重看“也宜墙角也宜盆”,那种随性的释然倏而消失不见,取代的是无法自主命运的怅恨,借用墙角与盆两相宜的说辞自我宽慰。谁想到湘云会在颈联中爆发出如此大的渲染力,将第二首和韵诗提高到了不输钗黛的位置。
那情愫爆发之后,自然要归入平和,尾联的收束恰到好处,“虚廊夜色昏”晕出一缕绵长的余韵,飘入悲戚尽头的孤寂。从“易断魂”到“月色昏”,这种凄凉的意境一以贯之,同时又和第一首和韵的结尾形成反差,一首欢乐,一首哀悲,两者相互呼应,形成湘云自身处境的又一次写照——终究是“高唐云散,水涸湘江”。
湘云这两首临场发挥写出了风采写出了本色,也正式成为诗社成员,而且有了她的这两首和韵,海棠诗社才算迎来了完全体,这个大观园里临时组建的文学社团,将在后续的章节中继续发光发热,帮助曹雪芹展示更多的文采底蕴。
为什么要把海棠诗社这段单独拎出来聊,最核心的原因还是诗,《红楼梦》中有大量的诗、词、曲,这些文学形式在成书的那个年代是读书人之间特殊的一种游戏,它不严肃的同时又相当严肃,不严肃是因为和仕途功名关联不深,相当严肃是因为作诗要讲究起承转合、平仄押韵,更需要巧思。黛玉在教香菱作诗时说得好:
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
诚然这是她的看法,但多少也一窥曹雪芹作为大家对于诗词的理解深度与广度。
有人说《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这个观点我不做评论,各人定有各人的看法。对于我而言,《红楼梦》是我对于传统文化崇敬的起点,是一本永远都看不完的书,因为每一次从头再读,依旧会读到新的东西。
真好,看着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后走进去,欣赏里面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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