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只记得他羞涩的笑容,和同样忐忑的怀桑。夕阳西下,他们一同靠在月明湖的护栏上,眺望着被柳条遮挡的落日缓缓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和着心跳默听蛙鸣,听他温柔的私语。又或是被他牵着来回踱步,不自觉间踏入那树丛间雾气缭绕的泥地,穿过记忆中那片开满粉红色睡莲的一小方池塘。待到不堪蚊虫之扰,再起身向人烟走去。
灯红酒绿之间,却隐约看见一条深不见底的小巷。昏黄的路灯或是因为电路接续不良,忽亮忽暗;扑朔的蛾子、垂网的蜘蛛,和那破败墙缝中看不见的蠕行百足虫。怀桑有些怯懦,想要退去,却被他轻轻挽住。于是这般勇气便也成了怀桑的。她牢牢地抓紧他汗津津的大手,一个猛子扎进去,在羊肠小径里大步流星......像是回应念想,路的尽头渐渐有了形状,似是另一番车水马龙。他俩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如同飞奔......直到影子在霓虹灯的照射下漆黑如墨,他们才停下。回头望去,那阴暗的小巷子也消失不见,他俩气喘吁吁地交换眼神,没来由的疯笑了起来。
突然,侧身冒出一个路人,他俩便知趣地闭上了嘴。等到路人离他们远去,才敢继续肆意地笑出声。笑累了,便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互相依偎着,数着天上的星星,诉说隐秘的情话;在夜半三更的大街上漫步,看他像撒欢的瞪羚一样蹦跳着,从人行横道一侧又跳到另一侧;待到天空翻起鱼肚白,他俩便冲向无边无际的大海,等待第二轮太阳升起。海浪裹挟着来自深海的神秘,一层追着一层,直至击中沙滩,又带走了一捧微不足道的细沙,这当中便有了些许肃穆。
太阳照常升起。他们面对着面,望着眼里那缕赤红的光,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怀桑打了个颤栗,从斗转星移的梦境当中抽离了出来。这是怀桑的记忆宫殿,每一堂无聊的授课都需要这些如同播片、超梦一样的幻境来支撑。那些栩栩如生的梦境,只要搭建起来一次,她便能反复再脑海当中咀嚼,直到那某个印象彻底淡化。与此相反的是,怀桑几乎难以定位课本上的任何一处知识,那些枯燥乏味的内容对怀桑来说或许才是真正的梦魇。
“坐下吧,”讲台上传来命令,等怀桑坐下,又说道:“学习是为了你们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敢睡觉?怎么睡得着的啊?我很讨厌强调纪律问题,都是你们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我的底线。你看看隔壁三班......”
怀桑彻底记不得他的面容了。她重新回到那片无人的沙滩,忍受着太阳的炙烤、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前进。不知过了多久,那柔和宁静的沙滩也渐渐被坑洼的滩涂所替代,脚下的细沙掺和着大小不一的石子,踩在上面有些生疼。离怀桑不远处的海面,一座城市的海市蜃楼拔地而起,在其中滚动的婆娑沙影也渐渐清晰起来。
是3号大巴,它乘着海浪一如既往地冲了上来。红褐色的外漆带着斑驳的锈渍,在高温反应下产生了一股浓浓的铁臭味,整个车体就仿佛是盛着刚从熔炼炉里倾倒出来的铁水的模具,吱呀吱呀地朝着怀桑驶来。
怀桑攥紧小手、闭目皱眉,努力回想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面的主人公乌龟先生总会再帮助别人后说“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于是,异变突起。如蓝宝石般湛蓝的海水像是被注入了某种霉菌,那深邃的黑色迅速从海底蔓延开来,滩涂顷刻间也渗出那石油色泽的液体。几个呼吸之间便没过怀桑的脚踝,吓得怀桑打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怀桑奋力想要爬起,却发现那液体如同机油一般滑腻,连支起身都变得困难起来。
带着小礼帽的乌龟先生也在此时披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浮上岸来。
“怀桑!抓紧咯!”乌龟先生只有半人高,跑起来的模样憨态可掬,可伸出的龟爪和紧张的眼神却告诉怀桑事态已然刻不容缓。
3号大巴点燃地上黑色液体的同时发出了狰狞的吼声:“怀桑!大家都在等你!你已经错过了正点的班车!站在那别动!”
怀桑短暂迟疑了一秒,便紧紧抓住了乌龟先生的爪子。而乌龟先生则顺势趴下将怀桑甩到龟壳上,借助光滑的腹甲再滩涂上滑行起来。一人一龟一车,便展开了追逐。海水不再深蓝,诡谲的黑色铺天盖地,几乎没过怀桑的肩膀。至于乌龟先生,早已沉如水下多时了。远处的3号大巴燃烧着周围的一切,那熊熊大火好像吐着信子的眼镜蛇,直指怀桑。
怀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将头部迅速没入水下。这才知滩涂不在,是乌龟先生划拉四肢托举着怀桑浮于海面。借着3号大巴产生的光源,一座构造宏伟如同亚特兰蒂斯的建筑映入眼帘。怀桑拍了拍龟壳,示意乌龟先生往那里游去。
这座建筑酷似堡垒,外环的城墙高耸不可攀,光是墙头就有一米多宽。墙檐内侧铺设了大量的碎玻璃和铁钉,而靠进外侧的部分则架设了三根荆棘状的防盗电线。通往内二环的道路只有四条,乍一看并不明显,是由层层铁丝网隔离出来的。从上俯瞰,这些通路就好像十字,坐落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乌龟先生在上盘旋了一阵子,瞄准一处破损的栅栏急速下沉。
内二环初见亦如外墙那般宏伟,墙面规整地嵌满了巴掌宽窄的窗口。可随着深入,才发觉整个内二环是完全镂空的结构。怀桑仔细地数了数,从上到下一共有十八层。每一层都有十二个高四米宽五米能够容纳三四十人的空室,中间的隔离由大理石砖砌成。空室朝向圆心面没有任何遮挡,延生的石架平台也勉强只够一人站立,稍有不慎便会跌落。
乌龟先生示意怀桑从背上下来,前方有一座长梯,直通深不见底的地下。在乌龟先生站起身舒展筋骨的空当,怀桑仔细地观察起了周围,这才注意到圆心矗立着一座瞭望塔,围绕瞭望塔向四面八方辐射开来五块扇形的操场,每一块都被醒目的白线划分开来。
瞭望塔高耸入黑云,俯视着所有。而站在一层的怀桑只有眯起眼来才能够看清它的顶端。可反过来,无论空室的人们如何的努力藏匿自己的动作,都会它被尽收眼底。怀桑总感觉被注视着,却又说不上来。无名的某物似乎早就渗进了墙壁,又或是悬置于空室当中人们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顺着摇摇欲坠的长梯爬下,他们来到了这座建筑的下水道中。亦如建筑的体量,下水道也相当宽敞。一人一龟就这样无言地走着。
“乌龟先生,是我错了吗?”怀桑垂着头,没来由的来了一句。
“我从不觉得有对错这一说,”乌龟先生向前走着,“反过来我要问你了,怀桑。你若是它,你会怎么做?”
“我?如它一样,不依不挠地陷入某种热忱吧。或者说它本来就是对的呢?仔细想想,我确实是那个害群之马,排除掉我也是理所应当。这么多人呢,这么多的跟我一样的徐怀桑呢。但它并没有放弃我,依旧紧紧地追赶着我,不让我落下队伍。这难道不是一种广大的关怀么?退一万步,若是没有按照要求在某处踏步、我行我素,单是一人尚且还能够容忍。可若是十个人呢?一百人呢?那不就彻底乱套了么?换做是我,我也会如此。嗯。我肯定会如此。”怀桑望着前方,自言自语道。
乌龟先生并没有接过话茬,他沉默着。似乎是在等待怀桑继续说下去。可怀桑只是不停地走着,止不住地掉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滴滴答答地随了一路,话语全都被呜咽声给塞进了喉管。
转眼间他们来到下水道的分岔口,乌龟先生也停下了脚步。
“怀桑,还记得我经常说的台词么?”乌龟先生踮起脚搓了搓怀桑的头。怀桑眼里短暂地唤起光芒,与乌龟先生异口同声地说到:“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乌龟先生嘴角轻抿,歪下身子靠到墙角上:“悄悄地告诉你,这是我的指导员教会我的话语。指导员曾告诉我,‘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是在鼓舞和传递‘兼爱’和‘大同’,并叫我去坚持这个信念。我起初并不理解,更多的是觉得这句话很帅,很英雄主义,所以也试着模仿。却撞得头破血流。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像我一样怀有并时常淬炼这个信念的很少,大多数都在匆忙中渐渐消解了,用着同一套标杆来衡量一切,融入进了这一切。”
“作为一个局外人,可想而知我的生活处境。学习对我来说就是上刑场;能力也并不出众,常年倒数;调息不及格、耐力不及格、游泳只会狗爬。几乎所有人都肯定,我绝对胜任不了任何岗位。我也时常经受着这种自我否定,哪怕是我成年以后。当然,这一切对我来说也渐渐地顺理成章了。我开始遮掩那些伤口,试图将那个异类给彻底埋葬。”
乌龟先生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是谁?我的过去,我的未来。我捡起满地的鹅软石不断地砸向如镜的湖面,可都了无音讯。后来时间断片了。我身处人潮之中,却总感到无比的失落。那股郁郁在胸腔里流转着,最后化作指尖灰烬和星光点点。直到那片羽毛轻轻地坠落,激起水波涟涟。我发疯似地奔向她,脱离人群,来到一处人迹罕至,嗅着她发间的淡雅幽香,静观城市的霓虹灯汇聚成不息的川流。”
“我是谁?我似乎有了答案,至于过去,或许从未有,亦从未有人在乎。就好像大多数那般,消解了便是。可我错了。我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哪怕一刻也未曾融入过我的生命。于是,一切就如同昙花一现,再也没了踪迹。亦或许从未有。”
“可这并不是我应该放弃自己的理由,”乌龟先生从自己的回忆当中抽离了出来,直勾勾的盯着怀桑的眼眸:“怀桑,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学习的初衷早就变了。‘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本书究竟是作业本和试卷,还是那些千古流芳的诗篇?我们之所以为人,不单单只是因为我们会遣词造句,而是因为我们可以用文字去表达那些毫无头绪的,却从胸腔里涌出的东西。还记得么,你的诗句,你的理想。‘我无时无刻不再渴望着触碰,何为爱?何谓爱?’”
“是否不说,才是真的?”怀桑对这些早已熟稔于心,和乌龟先生齐声念了起来。
毫无征兆地,空气燃烧产生的劈里啪啦声和那股刺鼻的铁锈味,霎那间趋于近前。
乌龟先生再次摸了摸怀桑的头:“很抱歉,怀桑。我很希望能够一直陪伴着你。在那众多的梦境中,只有我一直存续在了你的故事当中......但你必须活下去。”
“把眼泪擦干!”乌龟先生一改温柔的语气,气势逐渐高昂起来:“怀桑,你必须活下去!不要忘记,我为人人!”话音落下便将怀桑推向分岔口,自己则转过身,面对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窟。
怀桑转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喉咙发紧,哪怕连呜咽都做不到了。于是便无声地流泪......
怀桑逐渐回过神来,她正被喧闹的人群簇拥着走出教室。
“就是就是。你看我脸皮厚的,早就不当回事了。明天见,作业可千万别忘了借我抄!”
“明天我给你带我那个小区的手抓饼,可香了......”
人群就如同盛开的紫阳花,可花瓣却在逐渐凋零。一朵,两朵......最后只剩下怀桑独自穿过人流,漫无目的地前进着。过去,未来。怀桑心里默念着。这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白日梦,为何会让她感到一阵阵揪心呢?怀桑一时间分不清这场梦境的来源,究竟是某个午后走马观花似的阅读完的一篇趣文,还是过去某一个片段里父亲冲着襁褓里的她的呢喃?
怀桑停下了。她看着母亲将电瓶车停在路边,倚靠在公交车站牌的右侧。父亲则翘着二郎腿慵懒地坐在左侧。看着两人的架势,是打算接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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