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桑,学校过得怎么样。”徐锦欢拘谨地坐在客厅沙发上问道。
“还行。每天都一样。”怀桑敷衍着,将书包扔进自己的房间。
“奶奶呢?”徐锦欢的视线跟着怀桑,飘进了另一侧的卧室。
厨房里正在炒菜的章岑穿透油烟机的轰鸣,答道:“现在睡得早,凌晨一两点起。”
徐锦欢点了点头,如释重负:“老人上岁数了都这个作息。”
“一天都吃不了一顿饭。”章岑指着客厅餐桌上的打包盒,“庙里师傅烧的素鸡一口没碰。”
“修仙么。”徐锦欢语气中带着不屑,“你还去慈母寺啊?”
“没有,我不多嘴。我是想叫你多学习,看看书挺好的。爱智慧,philosophy嘛,”徐军看向坐在身旁打瞌睡的怀桑。“怀桑,马上高考了。再加把劲。补习班的钱我会想办法给补上的,你放心大胆地往前冲。”
怀桑不语,起身去厨房拾了三份碗筷,分别盛了三碗米饭,码在了餐桌上。
“怀桑都比你有眼力见,别坐那了,吃饭。”章岑端着两个炒菜从厨房出来。
“人不乐意吃你别强迫。怀桑也要苗条要好看的。”徐锦欢朝着怀桑眨眼,像是父女统一战线,对着章岑抬杠。
“多考一分,干掉千人!还要好看?考不上大学就得去挣幸苦钱,皮囊有用?”
徐锦欢打起了哈哈:“瞧你这话说的。将个体分数化本身就是一种物化,这个成绩跟挣不挣钱,挣多少钱没有任何关系。当所有人都朝着这一个方向争先恐后的时候,恰恰是你应该另辟蹊径的时候。怀桑也长大了,她会有自己的选择的。”
“也就是你这种两手不沾阳春水的人会说出这种话,”章岑瞪了他一眼,“外卖跑上一个月,工地工场两班倒两个月试试?男人不出门、不在外打拼、不干体力活,不嫌丢人么?”
徐锦欢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反驳道:“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我多大活我能不知道么,我这是动脑子类型的,属于脑力劳动,术业有专攻知道不?况且,劳动最光荣!咱不能歧视任何形式的劳动者。”
“老徐,在做评价之前,先去看看外面。你觉悟高,别人可没这觉悟。”
“世风日下,是没办法。”徐锦欢扒拉两口饭继续道,“但我们应当抱有理想,你不改,我不改,不就烂完了么?你不改,我改。不管别人的,至少我这边能够发芽。”
章岑摇着头,觉得是鸡同鸭讲:“千百万人瞅着锅里呢。你又算得了什么?你的理想不现实。得有人在地下托举着,呵护着。最后还是落得个一地鸭毛。”
怀桑默默地听着。这种夫妻间的拌嘴实在太过稀疏平常,就是要分个输赢高下来才能告一段落。可心结日积月累,总有无法消化的时候。
饭后的三人各自忙碌着,夜也因此来得格外的快。章岑带着切好的水果和一杯热牛奶,敲响怀桑的房间门。
怀桑的房间里没有特立独行的痕迹。同龄女孩们的房间总是些闪闪发光的贴纸,喜爱的角色周边,至少在装扮上第一时间就能分辨出这是个少女的闺房。
而在怀桑的房间里则几乎看不到这种陈设。窗帘、书柜,被褥都是些老式风格,床头的墙上甚至还挂着章母时期的老字画。唯一属于怀桑的物件,就是当初徐锦欢给她买的一套拍摄定格动画的设备。一个小相机、一个连接相机拍摄的握把式按钮、一个简易的拍摄幕布和一堆积木,便可以让怀桑肆意地倾泻自己的创造力。不过自打上了初中,那套设备便被怀桑珍藏了起来,推进书柜顶部,积上厚厚一层灰。
此时的怀桑正强撑着睡意,试图攻坚试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
“来,热牛奶。喝了好睡觉。橙子吃了补充维生素,美白的。”章岑面无表情,将托盘里的东西一齐摆到怀桑的桌上。
怀桑打了个哈欠,拿起桌上的牛奶,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又按下不表。见状,章岑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怀桑有些不好意思,思虑再三还是说道:“妈,我觉得他说得对。”
章岑脸立马就绿了:“他是个浪荡子,瞎搞。你可别听他的。女人家没权势,没钱,就只有读书挣钱的来路是干净的。我当然也知道你在学校里受的委屈,熬一熬,再熬大半年就解放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怀桑有些不甘,像是卯足了劲,说:“可我都还没说我受了什么委屈呢。”
“怀桑,你听老妈的。唯有读书高!你老妈就这一个心愿。你要是考个清北,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去那些个大城市呆个两三年肯定能挣不少.......”章岑不厌其烦地说起怀桑听了千百次的片汤话,且隐隐有促膝长谈的架势。
怀桑放下了手中的牛奶,低着头,沉默地听着章岑的絮叨。她也知道章岑有多辛苦。整晚整晚的夜班和照顾章母,已经快把章岑逼到崩溃边缘,她不好再奢求和索要什么。
章岑见怀桑沉默着,突然又没来由地自责起来。连珠炮般的教导也逐渐微弱下来。
“早点睡吧。孩子。是妈妈没本事。”章岑伸手想摸摸怀桑的头,可最终还是收了回去。于是也不再逗留,转身去洗漱。
怀桑继续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咖啡杯,牛奶倒映出一张沮丧的脸。机械时钟里的齿轮轰隆作响,白炽灯的电涌声从怀桑耳边呼啸而过。就连那些水果,仿佛都有了扭曲的面容,叽叽喳喳地附和着:
见章岑走进卧室关上门,徐锦欢关切地问道:“咋了这是?怀桑睡了?”
章岑摇了摇头:“睡了。我看她有心事。应该是学校里受气了。”
一阵颠鸾倒凤、翻云覆雨后,徐锦欢起身,略过床头柜上锁的抽屉,从底下抓出一包未开封的香烟盒,点燃一根后往沙发椅躺下。章岑侧躺在床上,见状便招呼着,接过烟深深地吸上一口。
章岑一脸无所谓:“给她服了安眠药,让她好好睡一晚的。不然肯定要把你叉出去。”
徐锦欢啐了一口:“也是见了鬼了。亲朋好友一个都不认识了,倒也相安无事。唯独见了我跟苦大仇深似的。我招她惹她的。”
“你不干正经事呗。也怪我当初瞎了眼。”章岑笑骂道。
“岑儿,你这么一说,还真要跟你商量点正经事,”徐锦欢重新点燃一根,顿了顿,“你妈今年70了吧?带你妈去体检过了?去年吧。现在的老人家,肺部要是有问题,多半是肺癌。现在你看她还活蹦乱跳的,再过一两年可就说不好了。要是再做个手术,很可能熬不过去。我恰好还认识两个朋友,干保险公司的。有的人身意外保险到了75岁都能买,最大赔付一百万呢。”
章岑听着越发觉得不对劲,大有挽袖子打架时气血上涌的征兆:“你什么意思?这是惦记上我妈了?”
徐锦欢像是做贼似的,使劲做着噤声的动作:“你别这么大声嚷嚷,把你妈吵醒了怎么办?怀桑明天还要上课呢!”
见章岑压制住情绪,徐锦欢又缓缓说道:“怀桑读的贵族学校光学费每年要烧多少进去,你心里肯定也有数。放十年前,那一点问题没有。之前约法三章,说要开源节流。你做到了吗?我做到了吗?我又是事业期,每天忙得要死要活。说句难听点的,安乐死都还要花钱呢。现在也不是讲忠孝义耻廉的时候,你得先活下去。再说了,人老太太能不知道生活质量下降么?比起有尊严的去死,不如牺牲一下,有价值的去死。换做是我啊,我要是老了不中用了,我也会想办法给子女留下来些值钱的物件。”
章岑冷笑一声:“我可没见着你的事业期。吃老本的人有资格说这些话么。”
“还真别说,吃老本也是本事。再说了,你真当我游手好闲一天都晚就是玩啊?我一天十六个小时待机呢,”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徐锦欢打开某个app,“看到没,本月写作累计时长430小时。王八蛋骗你,我也再熬。”
“臭婆娘。愚笨!”徐锦欢气不打一处来,掐灭手里的香烟,从椅子上鱼跃翻滚进了被窝。
“睡觉!”徐锦欢不耐烦地想要结束话题,装模做样地打起了鼾。
可章岑明显还不困,心不在焉地找话题。见徐锦欢当真鼾声连连,像是挑事似的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又去研讨会了?”
见状,章岑来了劲儿:“我看到你发到公众号的文章了。”
徐锦欢立刻警觉起来,转过身盯着章岑的眼睛:“我没跟你讲过公众号的事情吧?你动我移动电脑了?那些文稿都只是些不成熟的构想......”
章岑奚落道:“我没事碰你电脑干嘛?你常用的ID就那么几个,随便搜搜就有了。闲得无聊,偷窥你不行?你看你着急的,露馅了吧?扪心自问一下,你写的东西会有人看吗?给出版社贴钱,给你的偶像贴钱,你每个月究竟赚了多少钱去填这些窟窿?”
徐锦欢受够了这种无止境的互相指责,连连用手背敲击掌心:“厂子里拧螺丝到底能挣多少钱?两班倒,弄到最后也跟现在到手里的差不多。现在可是生产力变革的时代,脑子能不能活络点?刚才给你看的平台我可拿了全勤!2000块钱呢!我也有在努力挣钱啊!写的东西没成爆款只是时间问题,还没有人发掘出来价值!你再给我一年时间,我肯定能......”
“欢啊,”章芩叹了口气,打断他,“你老头子那点家底早被你掏空了吧。我多辛苦你知道不。你什么也不知道。”
徐锦欢被戳中了痛处,嗓门大了几分:“我不知道?你知道什么?!一天到晚摆活些歪门邪道,算命都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了?!还信?愚蠢!叫你看点书,学点哲学。哲学是爱智慧知道吗?”
章岑毫不示弱:“我管你哲学还是爱智慧,你知不知道怀桑现在成绩排名落到哪里去了吗?一天到晚给她买课外书,学校里正儿八经的东西不学,学你那点烂麻七糟的垃圾!你别害得她考不上大学!”
徐锦欢忍无可忍:“我害她?你搞搞清楚主次!你弄得那点破事才会影响她学习!”
一时间,理直气壮的章岑反而心虚起来:“我什么破事?”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破事?敢乱讲我把你的嘴撕了。”
尾音落下,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漫长的寂静。双方无言,背对背躺了下去。辗转了一会,章岑小声地问道:“老徐,你是不是早有那个打算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徐锦欢叹了口气:“我只是很理性很客观的分析。怀桑上了大学以后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到能自食其力还要五年呢?你拿什么熬?青春吗?”
黑暗中,章岑没有说话。她出神地盯着挂在墙壁上的全家福:徐锦欢带着金丝边眼镜,西装皮鞋站得笔挺,她和怀桑穿着青瓷色雕花旗袍,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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