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声、说话声愈演愈烈,顺着脊髓和脑缝,无时不刻地入侵她的颅腔。她竭尽全力地想要大吼止灭那些恼人的声音,可嘴部的肌肉却不受她的控制;又试图堵住自己的耳朵,可麻痹早已蔓延至全身。渐渐地,心跳声、呼吸声和内部器官蠕动的声音盖过喘息声和说话声,膨胀成另一个浮肿肥大的人形,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推搡挤压着怀桑。
怀桑感到窒息,闭目凝神,用想象中的眼睛凝视天花板。随着一阵剧烈的变换,视线飘忽溃散,身体突然轻松起来。再回首,发现自己正浮于空中,徒留肉体溶解于软烂如泥的床铺。
屋外的呵责声、叫骂声浑成一团,像是父亲的,又好像是母亲的。只一个愣神的工夫便连男女都分不清了;屋内的陈设急剧变换,白炽灯和机械钟闪烁着,逐渐扭转在一起变成“∞”的模样。怀桑眼里的一切仿佛都在争先恐后地朝自己涌来,不得已只能将自己缩成一团。
黑暗中,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沉寂。半晌,怀桑才敢眯着眼打量周围。
大量手办陈列在玻璃柜中,黄白色的蕾丝窗帘,床单的印花是怀桑最喜欢的角色。毫无疑问,这是素未谋面者的闺房。
怀桑漂浮在空中,稍不注意头就磕到了天花板。俯瞰闺房,发现那盒属于自己的蒙尘箱子静静地躺在玻璃柜之上。怀桑像鱼儿一样游到跟前,轻轻打开盖子。内里的乐高积木和相机融成五彩斑斓的液体,光滑的表面反射出一道道金光,在握把式按钮周围流转着,像是在提醒怀桑拾起。
怀桑抓起握把,条件反射的摁了两下。液体也似有感知,短暂地停滞后,迅速流动起来。怀桑反应过来了,这是个暂停时间的按钮,继承了定格动画的特质,将抽取出来的时间重新拼接,构建起另一番故事。
怀桑不紧不慢地按下按钮,将时间停止。在永恒的静谧中,她打开卧房的门,径直穿过争吵的两人来到窗边坐下,端详其挂在墙壁上的全家福。素未谋面者的面容和她父母身形的轮廓赫然入目,俨然一幅幸福美满家庭的模样。
怀桑转头,眼前的二人皆是凶光毕露,恨不得吞下彼此,不由得笑出声来。她起身戳了戳男人的脸,冷冰冰硬邦邦,只有时间在流动时才是柔软且有温度的。可若是连按两下按钮,在那无限微小的一帧里调整,就既能避免被他们发现,又能操纵他们。发现这一点的怀桑便开始耐心地摆弄起他们的面容。
在没有时间维度的世界里,怀桑面前的两人开怀大笑。先是捧腹,后是捶地。夸张的笑容几近扭曲。可怀桑并没有成就感,取而代之的则是冗长的无聊,便操纵着让他们面对面撑开双臂,做出拥抱状。又将他们的重心前倾,自己则夹在当中摆弄起他们的口型,用无数个细碎断裂的瞬间拼凑出六个字:“我们爱你,怀桑。”
尽管如同铁皮疙瘩的两人压得怀桑喘不过气来,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怀桑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鸠占鹊巢的心思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过。稍作休整,她躺倒在双人床上,百无聊赖地扫视着女人的卧房。其中一个上锁的抽屉引起了怀桑的注意,抽屉的面板上装点着口红涂鸦的小红花和一张扎着马尾辫的笑脸贴纸。
一不做,二不休!怀桑玩性大发,仅打一个响指,便把锁破坏了。一阵翻箱倒柜,竟从里面掏出一本厚厚的由动物皮制成的备忘录,封面画着一只雪貂。怀桑走马观花地翻阅着,这本备忘录似乎是从最后一页记起的,越往前日期就越新。前几页记录着女人近期的工作:
今天的客人或许是大蒜吃太多了,口臭。看穿着是个大户人家。走之前还多给了两百小费,明天买只老母鸡给孩子炖汤喝。
客人又来了。一如既往的口臭。那根本不是大蒜的味道,类似于饭团放在桌洞里一个月后腐败的味道。这次就连小费也没给,下回得想办法敲打敲打......
习惯以后这厮倒也是个打发时间的乐子。常客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怀桑并不感兴趣工作的内容,大多是些没有尽头的牢骚,且充斥着低贱和唯金钱论的影子。她捻起几页粗略地扫了一眼,便连篇掠过,翻得书页哗哗作响。文本也随着翻页数量的累积而逐渐青涩: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品酒,身边便流转起某种屏障,人群都自发地远离他。他一定是个钢琴家,手又细又长。又或者是某个名门望族的公子哥,那双白净的手。
或许是我盯着看他太久了,竟然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那勾人魂魄的眼神啊......
他牵着我的手,顺着小径往上走,来到一座可以俯瞰城市的花园。我望着繁华的夜景,心中生出某种悲凉,因为这一切并不属于我们。抬头,却看他的眼眸熠熠生辉。
怀桑这个名字取得好,桑是sun,是太阳。我们都“徐”要心“怀”太阳。他或许真有点学问。
我被骗了。为什么我会相信这个骗子?跟他结婚就是个错误!妈妈说得对,为什么当初不听妈妈的呢?
妈妈说的就一定对吗?万一怀桑也像那时候的我那样,开始反抗起我来怎么办?我也是做妈妈的人,妈妈一定对。
为了怀桑,我必须坚持下去。是我的骨肉,是我的心血。我要给怀桑一个光明的未来,哪怕燃尽......
怀桑没在读下去,她合上备忘录,郑重地将其塞回抽屉。在怀桑关上抽屉的瞬间,周遭的环境开始崩解,就算她按动按钮也无济于事。
身后如同雕塑的两人此时也缓过神来,看见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的怀桑。女人花容失色、大叫着,男人生出许多头来,面容急剧变换,大吼着,一齐走上来。声音再一次被隔绝了,怀桑看着他们吃惊的面容和夸张的嘴型,不由得笑出声来:“妈妈和好多叔叔在一起。”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怀桑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此时的她正坐在一辆通体粉红色的大巴上,座位旁摆放着一只巨大的布偶熊。往驾驶室方向看去,投币箱缠绕着一只雪貂玩偶,电子显示屏上醒目的数字3无声地提醒着怀桑这辆大巴的来历。她们行驶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公路上,远处的云层是渐进式的粉红色,就连风滚草和扬起的沙砾都是粉红色。
颠簸的路途让怀桑晕车,她有些忐忑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三号大巴一改往日压迫者的面貌,声音透着一股罕见的迷茫。
怀桑一直以来都在被三号大巴逼迫着前进,突如其来的方向感消失,让怀桑无可适从:“那你让我下去。你都不知道要去哪,为什么要载我呢?”
“不行,跟着走至少害不了你。停留在原地才是最悲哀的。”三号大巴煞有介事。可过了一会,又改口道:“如果不载你,我周而复始的行程路线也没有意义了。”
见怀桑没有吱声,三号大巴语气柔和地问道:“是在想那本日记吗?”
怀桑闭目沉思着,而后像是做出某种决定,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人类的爱好复杂。”
“我读会饮篇,看柏拉图谈爱的最高境界是灵魂之爱。我读《论语》,看孔子谈‘爱人’是铸就‘仁’之道。可我并没有先贤们那般聪慧,也没有那般宽广的胸怀。他们终究是死去了。对于我来说,到底什么才是爱?”
“消息发出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复的落寞是爱么?得到回复后的欢呼雀跃是爱么?四目相对而不由自主地撩拨起自己的头发、引得胸口春意盎然的是否就是爱呢?十指相扣拥抱在一起、惹得身体蠢蠢欲动,最终如同野兽般爆发的是否就能代表爱呢?这般爱又是依靠什么维持的呢?常言道陪伴是最长久的告白。可看看他们,所谓‘爱’,早已是人去楼空,人走茶凉。如今还有几人守着一亩三分地不曾动摇过呢?”
“这也不禁让我开始怀疑起母亲对我的情感。那是爱么?亦或者只是一种长久的惯性。当爱成为一种机械性的重复时,它还是爱么?作为一个目的的手段,毋庸置疑,它就是爱。可那近乎于永恒的重复却又让人觉得疲乏,甚至恐怖。在永恒里,她是否有一刻否定过自己?又是否有一刻,有要放弃我的念头呢?又或者早已遗忘了目的,而只剩下了手段呢?”
“毫无疑问地,这种背叛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它早已滞留在了我们的内里。我们只不过是被所谓伦理束缚着的野兽,明面上装模做样地谈论对错之分,私下里却无一例外地信奉着背叛。”
三号大巴放缓速度,像是质疑起自己:“我们确实正在失去爱人的能力。这种代入式的恐怖和可被取代的恐怖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呢?当真询问起‘爱’时,我们反而迷惘了。你可以说是十二缘起,也可以说是生物性的冲动。但那些冲动大多都被压抑在手机荧幕的背后,再一次又一次编辑当中消磨殆尽。匪夷所思的是,这还不是少数。不知何时起人们竟开始追求起某种纯粹的爱恋来,可随即就被潮水般汹涌的肉体渴望而冲击得不知所措,只能战战兢兢地退回到原处。如此反复着,煎熬着。”
“永恒之爱,或许才是‘纯粹的爱’。那是孔子的“爱人”,是圣贤的理想。是佛陀渡众生,是耶稣救万民。我们错以为男女之爱便是永恒之爱,脑海里总幻想着互相托举、互相扶持的场面。可对于普通人,爱从来都是一个过程,一个手段。男女之爱最终会凋零,它始终无法成为一个目的。”
“但这没什么好气馁的。恰恰是这个过程产生的心弦震颤和泛滥的黯然神伤,才构成男女之爱的循环。因为无论是精神之爱还是肉体之爱,都嵌套着无休止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恰恰是意识到即将要做出背叛、意识到本能高涨后,违逆这些背叛和本能,才筑起凋零之爱的伟大。这份爱不单单是向外给予的过程,更是向着根源发起抵抗的冲锋号。”
三号大巴缓速前进,路上的风景却逐渐诡谲。天上竟下起银币,叮呤哐啷地砸在三号大巴的外壳上。公路两旁散落的银币越来越多,目光所及之处无不积聚成三两座小山。
不知何处星星点点地涌出人来,望着眼前的银币山喜笑颜开。有的人将小山围绕起来占为己有;有的人为了多往口袋里塞两枚银币而叫骂,甚至大打出手;冷眼旁观者占据了大多数,他们凝视着正在发生的口角,偷摸蹲下取一枚银币塞入口袋,又若无其事起身,对周围一切都漠不关心。
怀桑冷了下来,不再观望车外。她盯着电子显示屏说道:“普通人的爱终归是无法成为目的。无止境的纠葛和反复才能证明普通人爱的伟大。可我的母亲,若她的爱是手段、是过程,那她的目的又是什么,”怀桑指向窗外的人们,“最后也不是与他们一样,为了些许碎银。满足母亲极端病态的控制欲才是我生存的意义。我的未来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月八千。”
不等三号大巴开口,怀桑继续道:“人与人早已互相成为囚笼,所谓爱情、婚姻,无非是满足自己的占有欲望和享有充分自由的骗局。与其给自己套上枷锁,不如痛快点去找牛郎和陪玩。有钱就可以去买断他们的时间,哪怕只是须臾片刻,哪怕都是梦幻泡影。可我依旧可以享受爱情带给我的慰藉。”
怀桑话音落下,三号大巴便松开油门,缓缓停靠到路边:“当所有人都在渴望不求回报的爱时,自然也就没有人去施舍爱,最终只会都陷入固步自封的境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与人的嫌隙也并非朝夕之间。我们大可以披着精心装饰的皮囊,在压缩的三四个小时里去体验速溶爱情。短暂的欢愉也确实让人欲罢不能。可若金钱真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孤独,消解对爱的渴望,就不会有人越陷越深。贫瘠和虚无最终还是会扼住我们的咽喉。”
“怀桑,你到站了。”三号大巴打开下车门,像是在下达逐客令,惹得怀桑赌气似的跺脚。可最后也还是无可奈何,抱着身旁的布偶熊下车。
在怀桑惊异的目光中,三号大巴消失在无尽的公路。与此同时,四周的银币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再回首,坐在地上的布偶熊竟然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所代替,手腕的大金表格外扎眼。
“你醒啦!爸爸去办手续去了,马上回来。”女人用手背触碰怀桑的额头,神色带着关切,“我是你爸爸同事,你不用担心。好好休息。都给你爸爸吓坏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到急救室那段路,你爸爸亲自推的担架车,叮呤哐啷的.......”
医院天花板的白炽灯格外刺眼。怀桑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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