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阿宽把《古墓丽影》翻出来玩。玩到第五章,劳拉被湍急的水流冲走,摔在一架坠毁于悬崖边的飞机上。玻璃碎裂,劳拉急速下坠,在空中挣扎着打开降落伞,但下落速度依然很快。地面上,一片高耸的树林朝她迎面撞来。
每次玩到这里,劳拉就会被尖锐的树枝扎死,Game Over。玩了三十多遍,还是过不去,就这样被卡住了。
阿宽丢下游戏,转头把自己埋在了工作里。每天深夜十一二点离开单位,周末也是如此。
沉迷于工作,其实有点像沉迷于游戏,你可以逃进另一个空间,不必面对生活中的那些烦心事。而且,在游戏中,在工作中,你知道自己能够掌控一些东西。这种感觉很舒服,会让你觉得,生活并没有完全失控。
阿宽不是一个消极的人,遇到问题,他愿意积极想办法解决。唯独这一次,好像怎么做都是错。这些事,也没法向身边的人倾诉,说出来,别人会觉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至于这么难受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没点烦心事呢。都是琐事,可落到自己头上,就会觉得比天还大。
去年年底,阿宽的父母从老家来到北京,为了商量他和小喵的婚事。
小喵是阿宽的大学同学,比他小两岁,北京人。大学第一年,他就开始追求小喵,直到大学毕业,两人也没有确立正式的恋爱关系。毕业后,阿宽留在国内工作,小喵去了国外留学。小喵回国后,两人重新联系上,走到了一起,准备年底结婚。
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客客气气。彩礼、嫁妆什么的,大家都没提。小喵家的经济条件一般,在北京有一套面积不大的老房子,父母都是老北京人,很实在,没什么心眼,他们觉得,只要男方对女儿好,女儿过得开心就行。阿宽的父母也是爽快人,你们办婚礼需要多少钱,别客气,尽管和我们说。
筹办婚事期间,小喵发现,例假迟迟没来,去医院检查,才知道自己怀孕了。第二天,两人就去民政局领证结了婚。
本来是件喜上加喜的事,但小喵怀孕前一直在服用降血脂的他汀类药物,她害怕药物对胎儿有影响,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到处咨询,始终没有明确答案,心里七上八下。
阿宽也有点担心,可他觉得,作为男人应该担起这个责任。他把搜集到的资料拿给小喵看,劝她往好的方向想。那段时间,小喵的精神状态很差,心里压着块石头,情绪低落,动不动就落泪。
双方的父母也很担心,万一孩子有什么问题,对这个尚未组建的小家庭可能是致命的打击。最后商量下来,决定把胎儿拿掉。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商量过程中,两家难免产生摩擦,相互埋怨。谈不上谁对谁错,只是女方承受的压力和伤害,显然大于男方。
那天下午,小喵心里委屈,在微信上和阿宽吵了几句。下班后,阿宽去了小喵家,想找她聊聊。见了面,小喵的父母提到,既然你俩决定生活在一起了,那就在你那套房子的房产证上,加上小喵的名字吧,算是给她一个保障,我们做父母的也可以安心地把女儿交给你。
阿宽觉得无所谓,反正我是要跟小喵过一辈子的,便一口答应下来。回家后,和父母商量,父母坚决反对。房子是你们正式交往前买的,房子的首付,女方家一分钱也没掏,而且他们家之前压根没提这事儿,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提,是拿女儿当砝码,还是在为将来准备后路?
现在回想起来,阿宽觉得,读大学的那四年是他最快乐的四年,虽然没能追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但结识了一帮玩游戏的好哥们。
阿宽和宿舍的其他三名同学,都是游戏玩家。同学从家里搬来一台PS2,大家没事就围在一起玩《鬼泣》《战神》《块魂》。大一那年,他们四个人同时买了诺基亚N-Gage QD游戏手机。那时候,大多数人的手机还是蓝色小屏幕,只能玩玩《贪吃蛇》,而他们的手机运行的是3D游戏《极限滑雪》。两年后,他们又同时买了PSP,冲着《乐克乐克》买的,买回来后玩得最多的其实是《怪物猎人》。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后,大家就躺在床上联机,玩到机器没电。
毕业后,各奔东西,阿宽去了天津的一家报社做美编。不是他喜欢的工作,只是因为父母希望他找一个稳定的、可以落户口的单位,这家报社能够解决户口问题。
报社的作息昼夜颠倒,晚上六点多工作到凌晨十二点多,回到宿舍,打开电脑玩《魔兽世界》,玩到天亮,胡乱吃点早饭,闷头睡觉,睡到下午,起床上班。
阿宽发现,自己每次沉迷游戏,都是因为生活中遇到了一些没法解决的问题。沉迷《魔兽世界》,一是因为报社的工作单调枯燥,没什么创造性;二是因为追了四年的女孩出国留学,杳无音讯,他觉得,这份感情没了希望。
《魔兽世界》确实是款好游戏,阿宽惊讶于它的自由度。不必像单机游戏那样,按预先设计好的路线一步步循规蹈矩地往前走。他不喜欢刷副本、打装备,不喜欢做那些目标明确的任务,只是到处爬山、看风景,探索地图中那些人迹罕至的角落,从卡拉赞地窖到欢乐巨魔村。无论多隐秘、多难到达的“禁区”,他总会想办法找到一条路闯进去,一探究竟。
有两款游戏改变了阿宽对游戏所蕴含的张力的认知,《魔兽世界》是其中之一,另一款是《黑暗之魂》。那时的他已经离开报社,回到北京工作,买了台Xbox 360。朋友向他推荐《黑暗之魂》,他玩了两个小时,死了又死,实在玩不下去。朋友说,别放弃,你再试试,再坚持坚持,你会发现这真是一款神作。硬着头皮继续玩,当射断红龙的尾巴,拿到龙尾剑后,游戏渐渐变得流畅起来。踏进灰烬湖的那一刻,他抬头仰望支撑起这个世界的无数参天巨树,备感震撼。世界如此庞大,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井底之蛙。
现实中,阿宽经常会有同样的感慨。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对未知世界心怀向往,就像在《魔兽世界》里那样,他喜欢去不同的地方旅行,尝试各种新鲜事物,滑雪、滑板、蹦极、卡丁车,都爱玩。他觉得,人生短短几十年,应该尽可能多走走,多看看,多体验体验。
所以,他并没有把房子看得特别重要。房子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遮风挡雨、休息放松的地方。就像游戏中的保存点,少了它,你可能走不了多远,但你也不可能一直呆在里头。
游戏里,阿宽见过各式各样的房子,劳拉的庄园、德古拉的城堡、李逍遥婶婶的小客栈、艾尔文森林的狮王之傲。有的冷清,有的热闹,有的威严,有的邋遢得像个狗窝。但没有哪处房子,像在今天的现实社会中这样,被赋予如此多的意义。关乎爱情,关乎婚姻,关乎孩子的入学,甚至关乎一个人未来的命运。
阿宽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北漂了这么久,眼看房价越涨越高,2015年,他终于凑齐首付,在北五环外贷款买了套房,八十多平米,两室一厅。首付八十多万,父母给了六十万。
有人说,你居住的环境,就是你心灵的投影,反映了你对生活的态度。阿宽觉得这话挺有道理。他是设计师,多少有点完美主义的癖好,希望家里的一切井井有条,既温馨又有情调,既是背上行囊出发冒险的起点,也是满身尘土踏上归途的终点。
装修的很多细节,都是阿宽自己设计的。他喜欢开阔的空间和敞亮的光线,于是把客厅向外拓宽,主卧与客厅之间没有遮挡,光线从卧室的阳台直射入客厅。客厅与开放式厨房之间做了一个吧台,吊架上挂着四个酒杯,朋友来的时候,可以自己调酒,小酌几杯。客厅的沙发也是他自己设计的,可惜尺寸没算准,垫子的厚度和长度计算错误,成品看着有些别扭。
这张沙发拉开后可以作为双人床,次卧室的阳台上还铺了榻榻米。阿宽是个好客的人,想着今后亲朋好友来家里玩,住宿方便。玩游戏的朋友来了,也可以一起通宵攻关,像以前那样,累了就把沙发拉开躺会儿。
这些年,游戏渐渐淡出阿宽的生活,只是碎片时间玩玩手机游戏,在电脑上打打《炉石传说》,没再买新的主机,原先的那台Xbox 360也已经很久没有开机。但对游戏的热情还在。装修时,游戏环境被认真地考虑了进去。茶几前的天花板上开了一道槽,安装了投影幕布,他还准备买一台70寸的电视,摆在客厅,今后可以痛痛快快地玩游戏。
没想到,新生活还没开始,这套房子就引发了一场冲突。在房产证加名字的问题上,两家都不愿意让步。这当间,又发生了一系列摩擦。很多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事,一旦涉及所谓的家族名誉,就会被无限放大。性格、思维和处事方式的差异,更令嫌隙加深。
双方陷入冷战,只是由阿宽在中间相互递话。他试图调解,反被两边来回拉扯。父亲提议,要不两家再坐在一起好好谈谈。小喵觉得,还是让两边的父母单独聊比较好。阿宽担心父亲的脾气,万一吵起来,没人圆场,等于火上浇油。于是决定暂不见面,冷处理,让两边都冷静冷静,消消火。
父亲觉得,这样拖下去不是个事儿。既然对方避而不谈,那我们也没必要继续留在北京,先回老家,腾出空间,让你们小两口搬到一起住。阿宽劝他再待段时间,但父亲执意要走。
阿宽的父母离开北京的那天,正好是小喵去医院做手术的日子。
前些日子,阿宽在PSP上把《恶魔城》的几部旧作重温了一遍。《恶魔城》系列是他的最爱,后面的《暗影之王》两作,虽然被不少老玩家诟病,认为背离了该系列的传统,但他觉得还不错,至少将剧情补充完整,尤其是德古拉与阿鲁卡多之间延续了数世纪的纠葛。阿鲁卡多背叛家族,最终还是敌不过宿命。这对父子的故事,并非老套的慈爱与孝道的版本。
父子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样,相互对峙,激烈时犹如战争,但最后总会走向谅解。
阿宽的父亲是个很传统的男人,固执,好面子,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愿承认。阿宽和他不同,性情温和,总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父亲觉得他软弱,他认为父亲专横,两人经常产生分歧,但很少正面冲突。大多数情况下是冷战,阿宽表面顺从,内心抗拒。
比如口吃这件事。因为上幼儿园时受到惊吓,阿宽落下了口吃的毛病。父亲难以容忍自己的儿子竟然口吃,出门和人打交道,结结巴巴,一句话都说不连贯,太丢脸,于是用他认为正确的手段强行纠正。说话前先过过脑子,要不干脆别说。这句话没说好,给我重说一遍。还说不好?那就再说一遍。简单粗暴,就像试图纠正阿宽左撇子的习惯时,一看见他左手拿筷,就一筷子打上去。
结果适得其反,纠正了十多年,口吃的问题不仅没能解决,性格也变得自卑,自我封闭,恐惧社交,害怕表达自己,担心别人听不明白,不愿与人交往。直到工作后,阿宽报名参加了矫正口吃的培训班,口吃才逐渐改善,性格也开朗起来,有了自己的社交圈。
学生时代,关于父亲的记忆,不少都与游戏有关。父亲的单位买了电脑,阿宽一有空就以学电脑的名义去那里玩游戏。玩得最多的一款,举着枪,在砖墙围成的迷宫里杀纳粹,最后用一挺机关枪干掉留着小胡子的希特勒。另一款,金发白衣的小人在插满火把的地牢里跳来跳去,躲避机关。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游戏,读了游戏杂志才对上号,前者是《德军总部3D》,后者是《波斯王子》。
那时的游戏运行在DOS操作系统下,运行前需要输入显示目录、进入目录之类的DOS指令,偶尔还需要在批处理文件里添加一些管理内存的小命令。后来,家里也买了电脑。父亲觉得,电脑是高科技的东西,孩子多接触接触,就算是玩游戏,也能从中学到点什么。
但父母不允许他玩游戏机,家里有一台红白机,只能趁父母出门时偷着玩,更多的时候,是去同学家,或是去游戏机房、街机厅玩。
到了叛逆的年龄,阿宽开始暗地里反抗父亲的权威,很多事情故意和父亲对着干。你命令我做什么,我偏不好好做,你不准我做什么,我就是要去做,比如玩游戏。高考的那几天,他还和同学偷偷跑去网吧打游戏。
高考没考好,分数只够上专科。他决定复读一年,走美术这条路。第二年考取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新媒体艺术与设计学院,他不满意,觉得以自己的实力,应该能够考得更好。又复读一年,考入清华美院。
阿宽当然知道,今天的这一切,离不开父母的支持。如果父母当初没让他接触电脑,如果父母不支持他画画,如果父母不允许他复读,现在的他可能仍然窝在那座小县城里。父母有些时候特别开明,尤其是教育方面,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给他创造条件。但有些时候,又特别古板,古板到让他难以忍受。
手术后,小喵的情绪渐渐好转。今年元宵节过后,两人在北京举办了婚礼,总共五桌,女方家的亲戚两桌,双方的朋友同事两桌。
阿宽的父母没来参加,他们认为,婚礼必须先在男方家办,然后才能在女方家办,否则,只能算是女方回娘家办的酒席,他们没必要参加。小喵不满,阿宽和我的婚礼,双方父母都应该到场祝福。
裂痕就这样越来越深,阿宽夹在中间,努力想把两边拉到一起去。这边是爱人,我爱她,她因为我而受了不少委屈,我应该多为她和她的家人着想。那边是父母,没有他们的养育,不可能有今天的我,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都是为我好。左右为难。
今年清明,阿宽说服小喵,跟他一起回了趟老家,看望病重的姥爷,借此机会见见父母,缓和双方的矛盾。
没想到出了一些意外,最终不欢而散,矛盾不仅没能化解,反倒升级。父亲冲着阿宽大发脾气,你看看她,根本没把我们做公公婆婆的放在眼里,你必须和她说清楚,让她道歉。
回北京后,阿宽劝说小喵,小喵同意阿宽用她的手机,以她的名义在家庭群里向爸妈道歉,语气诚恳:“……爸妈,对不起,不管怎样,都是我们的错。之前的事情,希望能放下。我们俩会好好生活,真心对待彼此,让大家看到我们的幸福,作为对大家的关爱最好的报答。”
父亲很快回复,接受了道歉,但言语间难免又有些教训人的意味。小喵看了,心里不痛快,抢过手机,收回道歉,顶撞了几句。
事态就此一发不可收拾。父亲怒不可遏,退了群,直到今天,群里再没人说过一句话。阿宽想尽办法,给家里打电话,找亲戚朋友劝说,都没用。父亲态度决绝,如果小喵不道歉,不认我们这对公公婆婆,要么你俩离婚,要么我们断绝父子关系。
有时候,阿宽挺羡慕小喵一家人。小喵的父母心直口快,和小喵的关系就像是朋友。有什么问题,大家摆事实讲道理,如果是他们错了,他们会向小喵认错。
从小到大,阿宽一直尝试和父母成为朋友,但没能成功。小时候,他拉着父亲玩双人游戏《坦克大战》《兵蜂》《B计划》,向父亲推荐自己喜欢的动漫。他希望和父亲之间有一些共同语言,哪怕只有那么一点,至少可以聊得起来,聊着聊着,说不定就成了朋友。可父亲觉得,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太幼稚。
父亲没什么兴趣爱好,勉强称得上爱好的是书法。父亲要求阿宽练字,经常说,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看,别人才会对你有好的印象。阿宽不以为然,直到现在,他的字还是写得不怎么样。
阿宽觉得,游戏才是如其人。从一个人喜好的游戏和玩游戏的习惯上,多多少少能看出这个人的一些性格特点。父亲哪怕只是在旁边看看他玩游戏,也可以对儿子多些了解。
父亲唯一喜欢的游戏是《祖玛》,还有《斗地主》,玩得很溜。可阿宽觉得,这些根本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游戏。《炉石传说》内测时,他把它推荐给父亲,回家后手把手地教他。父亲学会了,玩了一段时间,游戏账号登录不上,又放弃了。说到底,还是没兴趣。
每次看见孩子和父母一起玩游戏其乐融融的故事,阿宽就特别羡慕。他想着,等今后自己有了孩子,一定要带着孩子一起玩游戏、讨论游戏,通过游戏成为朋友。
这两年,父亲又多了一个爱好,在手机上看网络小说,修仙类、玄幻类的小说,好几百章的那种。阿宽看不上这类小说,文笔不怎么样不说,还故意吊读者的胃口,挖一个特大的坑,永远填不完,想追的话,就得往里扔钱。他对父亲说,爸,你这被人坑了,别看这些,我回头找点好看的,已经完结的书,帮你装到手机里。父亲说,不用你管,我有退休金,我花我自己的钱,我乐意,你别来管我。
阿宽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和父亲其实挺像的。对外人强加给自己的东西,无论好坏对错,总有一种抵触心理,比如练字,比如矫正口吃。相反,自己选择的,自己喜欢的,无论别人怎么看,都会坚持到底,比如画画,比如游戏,比如对小喵的感情。
阿宽与小喵感情依旧,没有因为家庭的冲突而相互猜忌或不信任。下班早的话,他会开车去小喵单位,接她回家。吃完晚饭,两人一起看看电影聊聊天,或是找点事情做。
只是不能提起阿宽的父母。两人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开这个话题,否则就可能吵起来。吵得最凶的一次,小喵说,我今后永远不去你家,永远不见你爸妈。一起看电视剧的时候,每次看到有关家庭的剧情,阿宽就会觉得不自在,心揪得紧紧的。
这些年独自在外,对父母的愧疚之情日益加深。父母渐渐老去,成为所谓的“空巢老人”。身为家里唯一的孩子,没办法陪伴在他们身边,甚至没法帮他们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换个灯泡,扛袋米,跑个腿,去超市买点东西,帮他们修修电脑,教他们怎么使用手机,所有这些平淡的生活琐事,他都做不了。
他想着,再努努力,多攒点钱,在河北买一套便宜点的房子,让父母搬过去。这样,至少每个月可以开车过去看望他们。眼下没这个条件,那就把新房的次卧室空出来,留给父母,他们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过来同住。
但现在看来,似乎已经不太可能。客厅的柜子里,放着他去年年底买给父母的一台血糖仪。父母回家的时候,没把它带走。
那天晚上,阿宽突然很想玩游戏,把两年没开机的Xbox 360找了出来,看着它,一时间又不知道该玩些什么。身边的朋友都在玩PS4,他早就落伍了。他也想买台PS4,朋友建议,要不你先玩玩《古墓丽影:崛起》,这款游戏在Xbox 360、PS4上都有,先热热手,找找感觉,再决定要不要买PS4。
《古墓丽影》也是阿宽很喜欢的一个系列,他的人生梦想,就是像劳拉那样走遍世界各地。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打通《古墓丽影:崛起》,回头又玩起了前作。
这一作的劳拉不再像以前那般坚强似铁,只是一个荒岛求生的普通女孩。从被钢筋刺穿左腰的那一刻起,每一步都充满煎熬。玩到一半,他被跳伞的任务卡住了。劳拉从坠毁的飞机上掉落,打开降落伞,穿越树林,每次到了这里,就会被尖锐的树枝扎死。玩了三十多遍,还是过不去。
最近这几个月,阿宽没敢再和父母联系。前两天,他鼓起勇气拨通家里的电话,把以前重复过很多遍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我们今后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们,我和小喵也会好好生活,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但父亲不依不饶,把他臭骂一顿: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道德败坏,丧尽天良,你敢回来,我就敢叫你进不了家门,否则打断你的腿。
长这么大,阿宽第一次感到绝望。你想做正确的事情,想让每个人开心,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不开心。最不开心的,也许是自己。
阿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很低,无精打采,好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把这些麻烦事说出来,似乎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说说停停,前因后果有点乱。记忆跳来跳去,像乱成一团的毛线,理不出个头绪。
家里也是乱糟糟的,东西摊得到处都是,没心情收拾,也不知道应该从哪儿收拾起。
前两天,快递小哥送货上门,探头看了看屋里,问,你是不是刚搬进来啊,家里这么乱。
搬进这个新家已经一年,如今的生活和阿宽想象中的相去甚远。装修仍未完工,两个柜子的柜门都没安装,木板搁在柜子里。客厅里的吊灯两个月前才装好,厨房和卫生间的一些小东西还没装。婚纱照没拍,家里没有他与小喵的合影。客厅的电视柜没买,70寸电视也没买,幕布虽然装好了,但固定投影仪的架子一直没装,所以,每次玩游戏,他还是得搬个凳子,凑在那台小电视前玩。
他记得自己刚到北京的时候,身上没什么钱,但对未来充满憧憬,觉得生活处处是希望。他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工作稳定,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可以支撑起这个家庭,可以支撑起自己的兴趣爱好。休假时,带着妻子和双方的父母,去国外旅游。老人一辈子没出过国,他想让他们也开阔开阔眼界。
他觉得,这就是幸福。幸福应该很简单,爱自己所爱的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够了。可现在,生活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黑白色。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想躲得远远的,躲到游戏和工作里去。
游戏也变了味。以前玩游戏,很纯粹,就是为了开心。现在玩游戏,是为了逃避。
临走前,我对阿宽说,拍两张玩游戏的照片吧。他打开Xbox 360,坐在小板凳上,拿起手柄,读取《古墓丽影》的存档。劳拉从高空坠落,挣扎着打开降落伞,树木从她身旁快速划过。撞断层层树枝后,劳拉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身伤痕。卡了一个多月的难关,没想到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通过了。
人生总会遇到一些坎,能过去就过去,过不去也没关系,就让它搁在那儿好了。
想做一个关于玩家的栏目,采访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戏剧化的人生,没有大悲大喜,没有大是大非。
他们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闻价值,不算新鲜,不算好玩,引不起争议,也没什么可发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琐碎的事,玩游戏的事。
他们只是玩游戏的人,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但他们才是游戏行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边的朋友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不妨联系我,我愿意代笔,把这些故事记下来。这是我的邮箱:paul@gcores.com。谢谢。
评论区
共 264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