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影视及ACG作品都和克苏鲁扯上了关系。这些作品里或出现了与克苏鲁相关的彩蛋、致敬,或直接引用了克苏鲁的设定、概念。
近几年被吹爆的《血源诅咒》中融入了大量的克苏鲁元素,它几乎以一己之力提升了克苏鲁文化在中文互联网世界的关注度。而诸如《湮灭》、《星之彩》、《怪奇物语》等有明星助阵的克苏鲁系影视作品也在推广克苏鲁文化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克苏鲁在诞生之初的境遇可谓糟糕透顶,甚至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而它的生父——人称爱手艺老爷的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在当时更是“天煞孤星”般的存在。
他短暂的一生堪称人类悲剧的总和。为了对抗荒谬的人生,他只能通过写作,借助笔下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和造物,勉强消解心里的洪流。他用自己的悲剧构建出一个恢弘世界的雏形,并得以让后人在他的肩膀上继续创作。
那天上午,位于美国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的洛夫克拉夫特家族大宅里,爱手艺老爷呱呱坠地。彼时的洛夫克拉夫特家族在当地属于上流,爱手艺老爷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后浪了。照理说摊上这么好的开局,接下去就是霸道总裁式的爽文人生了。
恰恰相反,爱手艺老爷出生即巅峰,此后境遇便急转直下,他在晚年曾无力的吐槽:“我的人生就是慢慢地失去一切的过程。”
严格意义上,厄运之神是在爱手艺老爷三岁那年盯上他的。那年春天,他在芝加哥出差的父亲出于某些原因对旅馆女保洁大打出手,以至于事后被五花大绑送回了普罗维登斯。没多久他就因精神问题被医院收容,一关就是五年,到死也没能飞越疯人院。
尽管其死亡证明上的死因记录是麻痹性痴呆,但现代观点认为他主要死于三期梅毒导致的并发症,精神问题只是避免家族蒙羞的说辞。为了保守秘密,家族甚至阻止爱手艺老爷去医院探视父亲,整整五年他们几乎从未相见,以至于爱手艺老爷自懂事起就基本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
在父亲被收容的日子里,爱手艺老爷和母亲搬回了普罗维登斯市的洛家大宅,和外公惠普尔一同生活。父亲的缺失让爱手艺老爷变得内向孤僻,同时他还经常生病。也许是出于愧疚,家人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爱手艺老爷极尽包容。
他也不含糊,除了把大宅附近能野的地方都翻了个遍,还解锁了隐藏地图,把外公珍藏在大宅阁楼里的恐怖小说和哥特小说一网打尽。他的外公还时常给他讲述关于魔女和幽灵的故事,甚至在出差时以哥特小说的风格给他写信,内容是沿途的各种怪谈。
值得一提的是,爱手艺老爷打小就有夜惊症,很难说这些经历到底是加重了他的病情还是克服了潜意识里的恐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外公的藏书和故事、以及那些黏糊糊的噩梦对他日后的创作方向和灵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事实也确实如此。爱手艺老爷在七岁时就写出了他的第一部作品《高尚的窃听者》。据他本人形容这是个关于“男孩在山洞偷听到地下生物之间可怕的秘密会议”的故事。可惜的是,这部作品没能流传下来。
此后的日子里,体弱多病的他很少上学,但通过自学获得了大量在学校学不到的知识,尤其是他感兴趣的化学和天文学。从九岁起,他陆续创办了《科学公报》和《罗德岛天文学杂志》等刊物,在小圈子内发行。
转眼来到1904年,十四岁的爱手艺老爷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二次熔断。他外公在投资的水坝项目遭受重创后,突发脑溢血去世。自此,洛氏家道中落。由于对遗产处理不善,爱手艺老爷和母亲被迫搬出了洛家祖宅。
失去了至亲和唯一能带给他安全感的祖宅,爱手艺老爷万念俱灰,一度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而“美好旧世界”的毁灭,也为他今后的作品赋予了悲凉的底色和永恒的冷峻。
在此后数年里,爱手艺老爷始终无法走出阴霾,严重的抑郁最终迫使他从高中辍学。他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在消沉的情绪中烧掉了自己所有已写故事的原稿,并将兴趣转移到诗作、随笔和评论上。直到1914年,他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业余作家协会”这个圈子,才开始重树自信,并在众人的劝导下重拾起怪奇小说的写作。
从1917年开始,爱手艺老爷有了稳定的产出,同人志也刊登了他的几篇作品。到了1922年,他的作品首次出现在商业杂志里。次年,大名鼎鼎的《诡丽幻谭》创刊,他又一口气投了五个短篇,结果都通过了。除了撰稿,爱手艺老爷也靠改稿或代笔改善生活,这些甚至成了他的收入大头。
逐渐从阴霾中走出的他,尝试走出家门开始旅行,还会写信给“业余作家协会”关系网里的朋友鼓励他们写作投稿。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这个时期的爱手艺老爷,“触底反弹”无疑是最合适的。
这场变故发生在1921年,爱手艺老爷一度痛苦到想要再寻死路,但鉴于此前他们那种奇怪而又疏离的关系,母亲的死仿佛让他摆脱了某种看不见的束缚。这次只花了几个月,爱手艺老爷就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爱手艺老爷的母亲从身体恶化住院到过世期间,他的健康状况反而有了突飞猛进的改善。母子关系的诡异程度可见一斑。
三位至亲的接连离去,让爱手艺老爷再也没有了家庭的羁绊,也让他在精神层面真正的得以解脱,从而结束隐居,像正常人一样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并有机会结识比自己大七岁的犹太裔女子索尼娅。他们在1924年收获婚姻。
婚后,他们搬到了索尼娅在纽约布鲁克林的家。索尼娅经营着一家生意不错的帽子店,也十分认可爱手艺老爷的才华并看好他的未来。一切有利条件都让爱手艺老爷能够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于写作大业。
通过持续地写作和打磨,他逐步树立了独一无二的风格。
在作品中,爱手艺老爷惯于使用大量现实中存在的地名、书籍、文物、组织,并以非常严肃和纪实的文风将它们编排到故事中去。这种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风格,大大增强了内容的现实感和沉浸感。以至于部分读者真的产生了自己在看纪实文学和调查报告的感觉。
爱手艺老爷还彻底摒弃了当时惯用的体系架构。他所在的时代,恐怖、科幻类小说还没打破主角光环,作家们都遵循“冒险、打怪、成功”的模式,而他们笔下的怪物也单调乏味,不外乎狼人、僵尸、吸血鬼、火星人这四种常客。场景也格外单一,即使飞到外太空也依然逃不过一股子西部味儿。尽管同质化严重但当时的读者就好这口。
可想而知,颠覆这一套老的架构再创一套新的体系在当时是多么的惊世骇俗。但爱手艺老爷就是这么刚。在他创造的宇宙里,怪物亦或神明变成了一种可怕而又难以名状的存在。他们以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于这个宇宙,普通的设定和概念几乎无法定义他们。他们强大,强大到完全无视人类文明的存在,但同时又影响着人类历史的进程。
而他塑造的人类主角,不再是同行们笔下的猛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富有学识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剧情走向也不再迎合当时的普世价值观。故事基本都从主角发现某些不对劲的事物开始,然后越调查越不对劲,意识到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一切都是徒劳,最后在压倒性的恐惧下发疯结束,留下一个模糊隐晦的开放式结局供读者思考。
爱手艺老爷这些超越时代的设定,虽然在小众圈子大受好评,但终究难被大多数人接受。首先,一战后的人类文明似乎正朝着一条变好的道路前进,秩序在重塑,科技在进步,人类脆弱的自尊无法接受爱手艺老爷“人类是蝼蚁”、“人类文明不值一提”的设定。同时,在当时的主流文化里,恐怖、科幻类小说等同于厕所读物,读者需要的是爽文,而不是神神叨叨的丧文。
因此,爱手艺老爷并没有收获与他水平匹配的知名度及收入。他在杂志社面前始终是弱势的那一方,稿子被毙是常事,能过的稿子也必须按照甲方要求修改,所以靠改稿和代笔赚外快也就不足为奇了。
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霉运也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这次出问题的,是爱手艺老爷的婚姻。很不幸,索尼娅的帽子店在婚后倒闭了,为了生计她毫不犹豫的接受了一份位于克利夫兰的工作,但爱手艺老爷明确拒绝了搬家的建议。
于是从1924年晚些时候开始,两人做起了断断续续的异地夫妻。在勉强维持了两年后,爱手艺老爷于1926年春天回到了他挚爱的普罗维登斯,与他一共回来的只有孤独和懊恼。两人的婚姻彻底失去了意义,渐行渐远的他们最终于1929年离婚。
此时的爱手艺老爷已经彻底看穿了自己的S级熔断属性。他不再表现得要死要活,而是化悲痛为力量,将精力扑在了写作上。回到普罗维登斯的十余年是爱手艺老爷一生中最高产的时期。他最有代表性的一些作品正是在这期间完成的,如《克苏鲁的呼唤》、《疯狂山脉》、《印斯茅斯之影》。
此外,他也并不像后人描述的那么宅。事实上,在他和索尼娅分居并搬回普罗维登斯后的那几年,他在写作之余南下北上,穷游了很多地方。多年的游历丰富了他的见闻,也扩展了他的写作素材。
他和圈子里的笔友们也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互动,尽管多数人从没跟他面基过,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东拉西扯,就文学、哲学、科学发表看法。他的笔友圈既有默默无闻的腰部写手,也有已经成名的作家。
受当时的风气影响,他们之间也会互相“开源”,共同分享概念和设定,甚至是恶搞玩梗。当时还年轻的编剧罗伯特·布洛克就在他的作品《自群星而来之物》中,让星之精吃掉了一个很像爱手艺老爷的角色。“深受感动”的爱手艺老爷反手就在《夜魔》中安排了一个叫罗伯特·布莱克的主角,“报复”了小老弟一把。
爱手艺老爷一直为人所诟病的种族主义思想也在这十年发生了改变。受家乡排外思想、母系家族的宗教信仰及保守教育、当时的社会思潮影响,爱手艺老爷在三十岁前确实有种族主义倾向,这个不用洗。至少从他主张各地文化应当保持各地文化的纯度这一观点上,就能看出他是支持种族隔离的。他的种族偏见在随索尼娅移居纽约后达到了顶点,外部环境加深了他的种族主义思想。
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的,依然是他那群可爱的笔友。当时爱手艺老爷的圈子里,有不少反对种族主义的朋友,尤其是黑人人权活动家詹姆斯·F·摩顿。他和爱手艺老爷维持了二十多年的交情,时常就后者发表的种族言论大肆批判一番。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爱手艺老爷似乎对黄种人的看法要温和一些。要知道,黄祸论在当时的欧美很有市场。其实仔细想想就能明白爱手艺老爷为何会对黄种人网开一面。多半是古老神秘且令人费解的东方文化正对他的胃口。而从他和朋友谈及中国的书信可以发现,他对中国确实是没有恶意,甚至还带有一丝丝好感的。要是能活到抗战结束,他大概率会以party这种在当时不可名状的力量为主题创作一些东方背景的作品。
在被小肠癌折磨了近一年后,爱手艺老爷于当天清晨病逝,享年46岁。他在不长的一生里,写下了近70个短篇小说、数十篇散文、数百首诗、以及上万封信。
虽然爱手艺老爷生前从未用过“克苏鲁神话”这个说法,甚至直到去世前几年才开始在新作品中引用过去的设定,但他的笔友之一兼追随者奥古斯特·威廉·德雷斯接过了他的衣钵。在遗嘱管理者的协助下,德雷斯搜集了大量爱手艺老爷生前的原稿和书信。
为了方便出版他索性办了一家名为“阿卡姆之屋”的出版社。由于入不敷出,他不惜搭上家里盖新房的贷款来维持出版社的运营。除此之外,他还积极的完善克苏鲁神话体系,并邀请其他作者参与创作,以便该体系下的作品能被更多人接受。
尽管德雷斯在爱手艺老爷基础之上再创作的克苏鲁神话体系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但至少他保住了这一超越时代的文学产物,不至于让它被历史埋没。比起这个,挨一点喷又算得了什么。
今天,越来越多的科幻和恐怖类文娱产品都在或多或少的借鉴克苏鲁概念。影视领域里,从《异魔禁区》、《加勒比海盗》、《星球大战》、《迷雾》、《深海异兽》等作品中能够看到形象上的致敬;从《星之彩》、《虚空异界》、《湮灭》、《恶魔之地》、《真探》(第一季)等作品中能够看到世界观和精神内核的借鉴。在游戏领域,《沙耶之歌》、《魔兽世界》、《星际争霸》、《血源诅咒》、《辐射》等知名作品也都借用过克苏鲁设定。
在中文互联网世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克苏鲁顶礼膜拜,将其奉为天父与救主。但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是被它的热度所吸引,他们喜欢的也并非克苏鲁神话本身,而是它被提炼和改造后的衍生产物,满世界可见的萌化或娘化克总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越来越多的文娱贩子也为了蹭热度赚快钱在作品中堆砌触手、肉瘤、诅咒、呓语等克苏鲁元素。
这,其实也是小众文化出圈后必须要承受的代价。但所有正直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克苏鲁神话爱好者都明白,克苏鲁神话从来都不是公式化的表达和特定风格词汇的串联。它的内核不因时代而改变,宇宙的浩瀚和人类的渺小,以及那未知的、不可名状的恐惧是它永恒的主题。
而它之所以能历经一个世纪不倒且被越来越多的人传颂,也是因为它让我们明白,在宇宙和未知面前,人类那一触即溃的玻璃般的自大和傲慢根本不值一提。保持敬畏,才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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