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机核对于《黑客帝国》的讨论,引起了我的一些热情。《神经漫游者》从某种程度来说,正是启发了《黑客帝国》的作品之一,于是把这篇旧文发到机核上啦!
《神经漫游者》是赛博朋克(Cyberpunk)类型小说的代表作。赛博朋克反应了其所属的特定时代背景下,导致其独有的集体心理特征的文化类型。荣格的理论见长于分析大众的心理文化,在他的理论中文学作品应该具有的品格是通过原型去表达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并以此去补偿现代人精神世界的苦闷,而《神经漫游者》恰好是一部适合从荣格原型批评角度去看的小说。
赛博朋克(Cyberpunk)是控制论(Cybernetics)与朋克(Punk)的结合词,是以计算机或信息技术作为主题的科幻故事的分支。“High Tech,Low Life”——高科技与低生活的强烈反差是赛博朋克作品的主要情节:当科技处于无所不能的阶段时,社会秩序也会受到高度的控制,而在宏大的社会背景下,人的渺小与无力在此时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威廉·吉布森所创作的《神经漫游者》是最早被确认为赛博朋克类型的小说,小说中的诸多要素都可以体现出来它是一本地道的科幻小说,然而赛博朋克本身却是反传统科幻意义的小说。
赛博朋克的最明显的的特征在于它的科技表达,传统的科幻小说所描写的大多是“科学技术是可能发生的,但不一定实际存在”,而赛博朋克式科幻小说的表达则是“科学技术不仅是可能发生的,也会实际存在”。赛博朋克对于科技的描摹并没有止步于此,它将科学技术具象化到每个人物身上,几乎赛博朋克故事中的所有人物都可以使用科学技术,更重要的是这一切所涉及的科学技术都被允许进行极端化人性化的处理。
作者通常会把计算机与人类链接成为一个整体,用计算机来改变人的思想,社会行为乃至社会本身。在赛博朋克所描述的未来里,计算机与人类日常行为方式已经融为了一体,而且对人类的生存和繁荣都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赛博朋克式科幻小说与传统科幻小说的另一个重大分歧点在于作者所采用的叙事视角。几乎所有传统的科幻小说都有外向性写作的特点,小说的作者更倾向于让其笔下的世界遭遇到别的场景。例如,人类到地球之外去寻找外星人,亦或是外星人来侵略地球。传统科幻小说的冲突本身是聚焦于遭遇和“外向性”,而赛博朋克式的科幻小说更凸显其自身的“内向性”。赛博朋克式科幻小说更喜欢把故事冲突聚焦于故事内部,是来自世界之内的冲突,而非世界之外的冲突。赛博朋克所描述的世界是我们的世界即将成为什么,而不是我们的世界遭遇了什么。
赛博朋克的诞生源自于20世纪80年代信息时代的崛起,在信息科技崛起的同时,人们对科技本身也怀有深深地恐惧。赛博朋克的经典母题就是“英雄主义的回归”。西方文学发展经历了从神到英雄,再由英雄到凡人,再到非人的一个降解的过程。在20世纪的文化背景下,物质文化极度丰富,在这种情况下人却开始了异化和物化。在新时代所赋予人类的困境下,赛博朋克式科幻小说在网络虚拟世界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网络天才,通过这些天才的行为举止和喜怒哀乐去构建属于网络时代的英雄神话,希冀着英雄的复归来拯救时代的精神症。
对于科技的反思不但构成了赛博朋克式科幻小说的另一经典母题,同时也成为赛博朋克式小说反传统科幻小说的旗帜。
科学技术的蓬勃发展在人类的历史上有着前所未有的影响力“科学是人的智力发展的最后一步,并可以被看成是人类文化最高、最独特的成就。”人类在进一步进行智识的积累的同时,科学技术也随之不断进步,使得人类能够从单纯的认识世界、把握世界的客观被动上升成为改造客观世界,创造世界的主动层面上来。在一些人眼中科技的发展带给我们的并不只是好处,他们更多看到的是时代的矛盾。海德格尔说过“科学乃现代的根本现象之一”,日本由于战争的缘故,原子弹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引爆。在原子弹阴影下的日本,诞生出了日式赛博朋克。同时,二战后日本的崛起,其跨国公司控制着世界,“公司”战胜了“国家”,只有效忠和服务公司才能得到正常的生活,否则就是背叛。日本导演大友克洋的电影《阿基拉》,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我们可以从这些作品中看到日本人对于科技的切实恐惧是如何反应在作品里的。
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是瑞士著名的分析心理学家,师从于弗洛伊德。荣格的研究对于原型批评来说有着重大的意义,直接为原型批评灌注了理论色彩,并给予心理学理论上的依据。
荣格在其众多的著作中,对原型和文艺心理学问题多有论述,而《集体无意识的原型》、《集体无意识的概念》、《分析心理学与诗的艺术》、《美学中的类型问题》、《心理学与文学》等具体论著, 更是较为集中地运用集体无意识理论阐明了他的文学观。
荣格与他的老师弗洛伊德一样,在对“无意识”和“创造力”的问题上,耗费了毕生精力去探索与开拓。荣格与弗洛伊德的出发点是相同的,他们都坚信,在人类的行为中,意识所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而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是人类的潜意识,或者说是无意识。与他的老师弗洛伊德不同的是,在弗洛伊德看来,无意识是一个完全靠着生物本能去统摄的黑暗王国,其中起主导作用的是个体的性本能,也就是力比多(libido)。力比多的转移与升华便是精神生产和艺术创造的动力与源泉。在荣格那里,他更倾向于从精神性上去理解无意识,他通过对人格结构的分析,认为无意识并非如弗洛伊德所说的是一个单一混沌且不可知的东西,而且力比多并非只是以性本能为主,更多的体现为一种生命的冲动。
他将无意识区分为两层:表层与深层,与表层和深层相对应的是:个体与集体。
表层只关系到个体的经验,可称之为“个体无意识”;深层无意识是属于所有人与生俱来的精神气质,荣格将它称为“集体无意识”。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与个人无意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因为它的存在不像后者那样可以归结为个人的经验,因此不能为个人所获得。构成个人无意识的主要是一些我们曾经意识到,但以后由于遗忘或压抑而从意识中消失了的内容;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意识之中,因此也就从未为个人所获得过,它们的存在完全得自于遗传。个人无意识主要是由各种情结构成的,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则主要是‘原型’。”
在这里,荣格所说的个人无意识与情结,指的是弗洛伊德概念下的学说,而集体无意识与原型则是指荣格本人的学说。
以荣格的视角来,在我们内心深处不只存在无意识,还存在着极为关键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是深埋在人类整体或种族群体的历史经验之中的,不可抹除的记忆。它甚至还存在于更为悠远的前人类以及人类的远祖的活动之中。
“集体无意识”是人类千百万年来发展演化过程中的精神积淀物,是人类代代相传下来的一种原始心理痕迹。集体无意识是一种心灵的虚象(virtual image),它先天地被预设在每一个个体的精神意识之内,并给个人的行为提供一套预先形成的行为模式。
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才是决定人类行为的最深邃也是最根本的因素,他说:
“或多或少属于表层的无意识无疑含有个人特性,我把它称之为‘个人无意识’,但这种个人无意识有赖于更深的一层,它并非来源于个人经验,并非从后天中获得,而是先天地存在的。我将这更深的一层定名为‘集体无意识’,选择‘集体’一词是因为这部分无意识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的……由于它在所有人身上都是相同的,因此它组成了一种超个性的共同心理基础,并且普遍地存在于我们每一个的身上。”
荣格认为,对于个体的生命来说,集体无意识是一个无所不在的且永恒不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类共同的心理基质。集体无意识这个概念本身超越了时间的维度,和空间的跨度。超越了青年与老年、生命与死亡,它拥有着人类百万年的经验,几乎是一位不朽的集体人。荣格相信,就是这种集体无意识成为了人类创造的灵感源泉。
威廉·吉布森的名言“未来已来,只是分布还不太均匀”,已经渗透到了现代社会的各个领域,被滥用和频繁的解读。他写就于1983年的《神经漫游者》,已经成为了赛博朋克文化的标志之作,被称为“赛博朋克的圣经”。
该书通过一个简单的故事:“网络牛仔”凯斯被神秘的雇主——AI冬寂从堕落的千叶城解救出来,联合美女杀手莫利、特种部队军官阿米塔奇、意识操控专家里维拉,深入到泰埃家族的“自由彼岸”,获取一把钥匙和一个密码,到“硅核”解放被禁锢的冬寂;完美展现了未来高科技统治下,世界的颓靡、黑暗与绝望,将虚妄而又绚丽诡谲、蛮荒强健的赛博朋克世界展现的淋漓尽致。
现实与虚拟世界的背后,是吉布森深埋在其中的精神世界。他通过书中人物反复来诘问读者:何谓生死?“To be or not to be?”书中的人或者AI,无论主体变成什么,都逃不脱对于生死之间的挣扎与动摇。
生与死也是荣格原型批评中的一个典型代表,生的欲望和死的本能都写在了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中,是我们人类长久的心理沉淀物。文章中各式人物代表对于生死的渴求于展现体现了这种原型。凯斯更多的代表生的渴望,与求死的矛盾。他是一个不断消解自我的角色,虽然“身上带着自我毁灭的光芒”,甚至“为死亡临近而喜悦欢欣”,却一直在求生。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他历经千难万险,在这期间他“平线”——脑死亡了三次,也重生了三次,体验到了死亡。在最后的“高峰时刻”来临的时候,凯斯“超越了自我,超越了个性,超越了意识”,冲进核心、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力量却来自于“清楚而专注求死之心”。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来荣格的死亡原型是如何在人物自身展现的,人物本身渴求着死亡,最后却又屈服于生存的本能。生与死成为了人物本身的符号和意义,凯斯成为了一个关于生死的悖论。在这本书的最后,凯斯回到了斯普罗尔,与一个叫迈克尔的女孩过着平凡而又普通的生活,可谓是看淡了生死;而在虚拟世界——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自己与琳达永远在一起,那是超越了生死。
除了凯斯之外,荣格的死亡原型还体现在AI代表冬寂身上,其心路历程就是主人玛丽―法兰西的生死与延伸。她“看透了冷冻深眠不过是虚假的永生”,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分散到一长串冰冷寒冬中间偶然的温暖时刻里面”,因此创造了冬寂与神经漫游者两个AI。“冬寂……在外部世界实施改变。而神经漫游者则是人性,是永生”。神经漫游者的沙滩世界,是玛丽为自己修建的小宇宙,就像《三体》中的647号宇宙,是她的内在自我的永生场所。可惜,她到达前就被丈夫埃西普尔杀死了。可贵的是,她还给冬寂植入了“一种不懈的自我解放的追求,与神经漫游者融合的追求”。这个“追求”在冬寂实现的过程中,成长为要“融入一个更大、非常大的东西”的目标。最后,冬寂“与神经漫游者交缠在了一起”,将理性的自身与代表人性的神经漫游者融合“成为另一个东西”,犹如凤凰涅槃,超越自我,变得“无所在,无所不在”,成为“一切的总和”、“全部的全部”,获得了“无限”——自由。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冬寂继承了来自于主人本身的生命原型,又看透了所谓的永生不过是虚假的,是死亡本身的延续,从AI身上映射出了荣格的死亡原型,人物对于死亡的理解和对死亡的渴望并非只是程序本身那么简单。集体无意识不仅存在于人类之间,同时也存在于人类的造物中。甚至AI本身,一个程序都可以继承于来自人类的原始生命冲动渴求。
2.在威廉·吉布森写作角度下的阿尼玛(anima)原型
从吉布森的赛博朋克科幻小说的写作角度来看,作者十分重视对于女性角色的刻画。意在通过对于赛博空间下女性的刻画,指出女性在赛博空间的地位和生存状态,达到自己的人文关怀的同时也将作者内心所埋藏的阿尼玛原型暴露无遗。
阿尼玛(anima)是存在于每一个男人心中的女性形象,隶属于男性心灵中的女性成分。符合男性心中对于理性女性的刻板刻画,例如温柔、善良、美丽等。当一个男性遇见与自己内心中阿尼玛形象相符合的女性时,会激发他的潜在能力。
在《神经漫游者》中,从吉布森对于女性人物的刻画可以看出,他对于现实社会中的 两性关系以及父权制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吉布森笔下的女性,大多都拥有所谓的“美好品质”,也就是吉布森本人的阿尼玛(anima)。她们或精明强干,或柔弱纯真。然而不论她们拥有什么样的品质,他们都逃脱不掉科技带来的阴影。她们本身的性格特征只是为了主角的成长和作者的意图而存在的,他们的性格本身就是荣格的阿尼玛原型。
《神经漫游者》中所刻画的灵活多变的莫莉、出身贵族之家的三简女士等。她们受制于父权或他人的力量,没有自己的自由权,将命运交给了控制欲极强的赛博空间中的控制者。她们无法反抗这一切,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在吉布森看来,她们只不过是高科技手中的玩物而已。而高科技的掌握者大都是那些富有的财阀集团,而这些都成为了吉布森笔下父权制和统治阶级的隐喻。
既然电子人已经跨越了人类的两性区别,没有了男性和女性之分,那么吉布森为何还要描述这些具有超级记忆力和信息储存能力的女性形象呢?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写作意图的浮现,以及吉布森本人对于阿尼玛原型的一个想象空间。他看似解构了性别,实则加深了性别压迫于对立。这里的阿尼玛原型就是《神经漫游者》中的女性形象,他将自己的阿尼玛原型深植于分散的女性形象中。
3.处于赛博朋克世界阴暗角落的阴影(shadow)原型
赛博朋克式小说的世界环境大多是阴暗的,破败而又萧条的景象。《神经漫游者》也不例外,吉布森在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就给定了全书基调:“港口上空的天色犹如空白电视屏幕”。吉布森借用“空白电视屏幕”来说天空的颜色,给全书笼罩上了硬冷的氛围,营造了一个无机的世界、机器的世界。
故事的第一幕发生在日本东京千叶城,“斯普罗尔技术犯罪圈”的凯斯去酒吧喝酒。书中第一句发声是路人甲说的:“不是我想嗑药,我身体自己就产生了这么厉害的药物缺失症”。显然,这个世界中“嗑药”是用来开玩笑的日常琐事,这也给机器世界中硬冷的底色中加入了一点黑色幽默。全书起始,酒保拉孜的粉红色假肢、妓女人造麦色肌肤、澳大利亚人口中的“神经拼接术”次第出现,共同烹调出典型的“赛博朋克味道”。
吉布森有意营造黑暗逼仄的氛围,一切都充满了混乱与疯狂。“废品堆像是金属和塑料扭结而成的真菌,从地里长出来”,人只能在众多废品中勉强辟出一条窄道侧着身挤过去,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无用的废弃物品包围着。地球上的城市、街道、建筑如此,地球之外的自由彼岸、迷光别墅也是如此。人与人的关系荒诞、混乱、疯狂,甚至反伦理:埃西普尔不仅扼死了自己的妻子,还“每过几十年,就和自己法律意义上的女儿躺在一起”。
在荣格的原型理论中,阴影(shadow)代表着人心中被压抑的部分,隶属于我们看不见的冰山之下。它包含着人类原始的动物性,它是危险的,不被驯服的,但同时它也拥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激情和创造力。从吉布森在小说中所创造的环境中我们可以看出荣格提出的阴影原型的外显,赛博世界本身就是一个阴影原型。它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但同时它也没有道德的约束,是危险的,是动物性的,是堕落的。赛博朋克本身就是阴影所在,而其蓬勃的力量与创造力体现在科技和人与科技的反叛性上面。
荣格原型批评与弗莱的原型并不相同,弗莱的原型批评更侧重于原型本身的文学性,比如说“英雄”原型。荣格的原型批评更侧重于人类的无意识方面,在赛博朋克的世界观中所深埋的概念,比如“阴影”原型、“死亡”原型以及“阿尼玛”原型。这些原型都是根植于书籍本身的世界观里,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共同潜意识。
[1]荣格.集体无意识的概念[M].冯川译,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
[2]荣格.荣格文集[M].冯川译,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
[3]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4]麦永雄.赛博空间与文艺理论研究的新视野[J].文艺研究, 2006(6): 29-38.
[5]恩斯特·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 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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