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回家的念头由来已久,但真正促成我离开都市的契机,却远在我预料之外。
年前,上面宣布我在的部门将要解散,就在年底。两条路,要么拿遣散费,要么跟着并去总部。领导让大家回去好好考虑。
其实这份工作于我而言并没那么如意,也无甚前途,大可不必熬到现在。可说到底我还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什么事到了节骨眼上,总就差那么临门一脚的劲。但这回是别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于是几经思索,终于还是决定要走了。
拿定主意的当晚,久违地跟父母通了电话。他们一贯是主张我回家的,当初选择留在都市也是出于我一时的执拗。五年下来,当初的志气再怎么坚若磐石,现在也只剩下一层纸。电话一拨通,这层纸也算是捅破了。电话那头倒也没说太多,该说的这些年翻来覆去也都说过了,他们知道我不愿听,就只是说,“回来正好,一起过年。”
五年来我也总算潇洒了一回,所有的年假调休全都请了,老板也没说啥,隐约听说他也不打算留,大概是自己出去干之类的。
离除夕还有个十多天,年后再找工作。上火车的时候,我思索着这段日子该怎么过。人忙久了,就忘了闲。我想着,笑了。
回到家稍微安顿了一下,就被芋头拉出去吃饭。芋头是我发小,姓于,一直呆在老家,自己做生意。听说我回来,芋头特别起劲,把以前一块儿玩的哥们里凑得齐的都叫上了。他从小就是我们这帮人里的头儿。
以往我也零星地见过他们几回,倒没聚得这么齐过。大伙模样全变了,身形打扮都跟我走那会儿大不一样。他们有的是像芋头一样没走的,有的是提早回来预备过年,在家待业的除了我居然还有两个。我们就这么一直喝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聊的,都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一群人凑成几拨儿。两个钟头过去,大家都差不多到位了,地下空酒瓶成堆。芋头忽然说起了赵叔。
由头是带鱼说了这么一句,“这家鸡架不大行啊,还是咱们小时候赵叔做的好吃。”
带鱼跟我一样这几年都飘在外头,而且年后还得继续飘着。当年特瘦,现在啤酒肚都出来了。
大家都看着芋头。他从小头就大,酒一上脸就显得更大了。他嘴唇动了动,把牙签吐到桌上。
“我也就是听说。”芋头抿了口酒,“去年,就是我跟我媳妇刚领证那会儿,正好有回经过我们小时候住的那块儿。我正好馋么,就说去买鸡架。结果过去一看,摊收了,没人。那天礼拜……礼拜二吧,反正赵叔是开张的。我就问么,‘老板呢?’人告诉我说老板进医院了。”
“不是。这么回事儿。他们说就前天夜里,两伙人在摊子上动手,赵叔也被他们打了。好像打挺狠,反正后来幺二零来了把赵叔拉走的。他们说打得一地都是血啊。”
“怎么这样儿啊?”旁边有人嘀咕,“怎么还打老板啊?”
“后来?后来我又去了。隔俩个礼拜吧。他们就跟我说赵叔再没回来过,估计死了。”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起来‘哎’了两声,转头对我们说,“唷,对不住,先撤了,媳妇叫呢。”
“对不住对不住。”芋头双手合十,“家里孩子发烧呢,吐了,带他上医院。你们喝着,我先去把账结了啊。”
等他走开了,我悄悄问旁边的带鱼,“他不才结了一年不到么,这么快就有孩子啦?”
“你不知道啊?”带鱼笑道,“人家这叫先上车后买票。”
妈在厨房里煮粥,爸刚买早点回来。以往他也是喝粥的,今天却拎着一袋子蛋饼油条回来。妈在那儿埋怨他买多了,爸就说,“人多了嘛,多买点,多吃点。”
餐桌上无话。爸妈偶尔会交谈两句,都是‘晚饭吃什么’之类的。我忽然想起昨晚芋头说的事,心想或许也算谈资,于是便问,“你们还记得以前我们家马路对面开烧烤摊的赵叔么?”
“就是我小时候老是跑去吃的那个摊。”我说,“卖烤鸡架的那个。”
妈摇摇头。爸在一旁提醒她,“就是那个呀,秃顶楼下那个。哎?你们昨天就去那里吃啊?”
“没,昨天听他们讲起。”我说,“那个赵叔好像死了。”
我本来想说他是让二流子打的,但一想这么说妈准要唠叨叫我以后别去摊儿上吃烧烤,也就没说出来。这就又没话了。
爸起身去开电视,回播昨天晚上的国际新闻。哪儿哪儿打仗什么的。
爸突然冒出一句,“喏,那个人年轻时候也打过仗咧!”
“啧,以前听秃顶讲的呀。”爸说,“他一直去,跟老板比较熟。”他顿了顿,“老板武汉人。秃顶看过他一张女人照片,好像说是他以前战友。”
“不是当兵!”爸这么说着,表情得意起来,“他是造反派。你不知道了吧,那个时候你还小咧!”
妈吃了个下风,索性不理爸,转过来对我笑嘻嘻地说,“造反派,你知道吗?”
我不接茬,又问爸,“那照片什么的,都啥时候的事儿啊?”
“老早咯。”爸说,“你还没生出来咧。唉,这种人啊,最傻咯。年轻时候书不读,跟人家后面瞎起哄,结果自己关进去。关系关系没有,本事本事没有。你看看,最后出来摆个摊。”
“又瞎讲。”妈插嘴,“人家那么多都是摆摊发财的。”
“发什么财……能有几个发财的啊?你看他,摆十几二十年,人都没了,还在摆摊……”
从家里出发,中途要转两趟车,再走一小段才能到。那最后的一小段路我是很熟的,小时候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走。不过真到了才发现,那儿还是变了挺多。
原本车站前头有条小商品街,去车站的路上就得经过,我小时候常常拿零花钱在里面淘换盗版VCD,现在全给拆了。路两边都是新种的行道树,没什么枝叶。旧瓦房大多没了,改成小区,只剩下零星的还留在荒地上,大概是钉子户吧。
我四下寻找这片儿的标志性建筑,一座五层的混凝土工厂大楼,但是没看见。小区的居民房都不止五层了。兴许那厂拆了。
幸好这儿还有条河,河是不会变的。我依着对它的印象,来到了我的目的地。
果然没什么烧烤摊了,倒是有卖串儿的小推车停在路边,老板一边洒粉一边吆喝,三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孩在车跟前站住了,都伸手往衣兜里摸。
可这老板黑瘦黑瘦的,留一撮小胡子,一点也不像赵叔。赵叔不卖串儿,只做鸡架。他也不怎么吆喝,就是默默地翻烤架,要来的人自然来。
我记不起小时候吃过的那味儿了,我也记不起赵叔的模样。
我又想起早上爸说的,那张我们谁都没见过的照片。她真是他战友吗?他真是打过仗吗?事到如今也没人会在乎这故事是真是假。现在想来,我也从没跟赵叔真正说上过一句话。
要不是那天晚上带鱼偶然说起,也许大家都把他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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