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被虚幻的重物拖拽,向下耷拉,耷拉,又强撑着抬起。眼球缺乏水分,干涸的表面泛起褶皱——也许只是幻觉。但困倦的感觉是如此真实,这感觉逼着意识集中在头部和颈部组成的连接体,像是一座摇晃的塔。感觉不到肢体了。伸展出去的臂呢?握着笔的手呢?余下的理智少的可怜,于是大脑越过躯干,直接支配了手中的笔。此刻,笔在纸上打着醉拳,歪歪扭扭的字迹图腾一样缓缓浮现。
意志撕扯着每一根神经,牵拉,扭转,有规律的疼痛让夜中的书写变得如此有安全感。面前的句子分明是我写下来的,现在回头去读,却像理解文献一样吃力。重影在视线里晃荡,我知道,这是睡意将要得逞的征兆。控制颈椎,脑袋晃了晃,深呼吸,吸一大口,呼……
注意力从纸上挪开,看着眼前的状况。台灯开成黄色,暖黄色,呃,具体来说,它的色调具有一种能够调和孤独感的张力,分明没有温度,却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纸张,桌面,杯子和躺在一旁的笔,都躺在柔和的色彩里,安安分分的,慈眉善目的,准备就寝。哦不,它们不想睡,一个个精神矍铄,不想睡。我也不想。
双手捂住嘴打呵欠。禁不住开始回想,慢慢回想。我究竟为什么要反抗睡眠,在这里写一些无聊的文字来着。嗯,死线嘛?不对,明天不是死线,日期,唔,看来还有几天,那么我是不是可以上床睡觉了?睡眠的温柔感顷刻间麻痹了我,如果不是我的眼皮完全合拢前,在我的手已经扶上了床梯的那个时候,眼睛扫过纸上没说完的一句,然后被寒冷的思考拉到椅子上,那么,我必然已经沉入梦乡。
这部分阐述的逻辑应该没有问题。大脑略微松弛,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那颗躯干中的血泵在一个冰冷的胸腔中跳动,节律地,温吞地,催眠地。寝室包裹在黑暗中,室友们睡得香甜,有微微的鼾声。窗外的汽笛和虫鸣是夜晚微弱的背景音,比绝对的寂静还要催眠,咖啡渣的气味在安谧的夜晚钻进鼻子里,开出浓烈的花朵。不是那么困了,困意不持久,就一阵。而夜晚还长。
开始习惯熬夜不是一件好事。客观来讲,我分明是在反抗我的本能,又把这种反抗变成了一种新的无意识的习惯,精神在皮肉和内脏的包裹下吱呀运转,不断挥发着腐败而贫瘠的香气。可我知道,我熬夜的动机并不是铺天盖地的学业难题或者庞杂琐碎的任务,就算没有这些,我也会打开电脑,用曲子和电影洗刷脑海,让夜晚冰凉的时间默默流走,像塞壬女妖秾丽的歌声。直到生理机能彻底战胜顽抗的意志,短暂的梦境里升起一股沸腾的芳香。
睡下还会醒来。这我当然知道。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感受又是一回事。知道不得不分开的时候,手松开了,心也那么决绝吗?睡眠也许是一场微型的死亡。初躺下去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温度在皮肤和毛发上流动,还有温吞的心跳。合上眼睛,思绪拉长,变形,恶鬼和精灵一起拥抱柔软下来的身体,黑暗中有杂色,枕头有一种虚幻的甜味,味道爬过五官,悄悄耳语。蜜糖一样的幻觉不断地生长,像藤蔓,像丛生的花朵,像无光而温驯的森林。尘垢和浓痰之类的事物在这里全部消失,只剩印象里的月光和白雪。愉悦和沉醉过后,心里就会了解,自己正身在一场美丽而无聊的梦里。了解了这一点,梦也将醒了。
睡梦是如此诱人。可倘若我沉入梦乡,每日醒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呢?药物可以调节,时间可以伪造,也许每次经过睡眠,我体内的细胞都会更迭,曾是我躯体一部分的它们随着代谢消逝。也许我醒转的世界不过是楚门的世界里的真人秀。甚至也许每一次醒来,前一个意识都被杀死,崭新的意识与这具躯壳适配,记录行为和反应,为了某个隐秘的实验成果。我知道,这些空泛的可能性不过是仓库里的喷火龙罢了。我知道,我此刻乱麻般的思绪,正是我的理智流干的前兆。我知道,睡眠是一种生物的本能,可以让人醒来时很有精神。
死亡也是一场长眠吧。死神会让人做怎样的梦呢?也许死后做什么梦本就与死神无关,摆渡者只负责将你送到对岸。也许接下来自我意识会陷入彻底的孤立,可以在无穷的时间里创造花园、宫殿和艺术品,但却只能孤芳自赏。哦,根据轮回说,也许遗忘一切之后还能有新的人生。也许死后不做梦。
睡和死都是一种停止和重构。看过一种猜想,如果灵魂和肉体都在熵增的过程中不断地腐朽和拆解,那么完整的个体会变成在自然中游荡的单元,可最终这些单元在历经漫长时间后的某个时刻,仍会回到原来的位置。好似魂游天外,见遍窟红艳紫,大苍鲲鹏,而后于破陋的草屋中被冷雨惊醒,愰觉世间如梦。
据说,进入睡眠的典型征兆就是胡思乱想。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人在床上了。但我的意识还在,还有反射,还能思考,还能感受心跳。但是明显感觉到我的意志已经为睡魔敞开了大门,那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性,或者黑色,她美得像某种惊人的意象。她正缓步走来,我将要受洗。我不信基督教的,不过她的手抚过头顶,像悠扬的歌声穿过身体,像我的身躯浸泡在这良夜中,仿佛我已经变成了诗歌中的某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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