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台用了多年的相机和几个不是原厂的镜头,总共卖了 1 万块钱不到,不到原值的 1/2。
小李倒是对这个结果挺满意的,他测算过,如果在没有收入的情况下,自己在这座城市一个月的最低支出大概是 5000 元左右。
这笔钱刚好够他能多续两个月,因为小李辞职了,在所有企业都裁员的年月里。
小李叫李康,他不小了,今年已经 30 岁了。在同事口中,他依然是小李,因为他还没有结婚,还没有买房,甚至还没有买车,他在不久之前还经常摄影。仿佛有没有放弃兴趣爱好,才是评判一个人是否长大的标准。
但小李放弃摄影,并不是因为他失去了梦想,成为了一个大人。而是因为他发现,他好像一直把摄影错当成了自己的兴趣,而他根本不喜欢摄影。
一切的起源,是一个难得没有加班的夏日傍晚,小李骑着共享单车疾驰在北土城东路,落日的余晖洒在错综复杂的玻璃幕墙森林上,折射出一片绚烂的天光,云霞被北投投资大厦的立体中空结构框柱,仿佛一副挂在空中的油彩。
被这样的景色吸引,小李把单车靠在路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带相机,有些后悔。
但谁上班会带相机呢?谁会预料到今天不会加班呢?谁又会想到今天的晚霞是如此完美呢?
小李不死心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整了几个角度,又切换了几个镜头,最终还是放弃了。此刻,他眼里的景色有多美,手机取景器里的画面就有多逊。
于是,他放下了手机,静静地望着夕阳西下,直到那如宏大叙事落幕一般的场景几乎灼伤了他的视网膜。
小李看了下手表, 1 小时 23 分钟,238.74 元。
虽然李康早在之前就已经私下里说过好几次,做完年底的项目就会辞职,但没有人把这种在项目上线期时的抱怨当真。更何况,现在的大环境又不好,隔壁组已经裁员了一轮,下一次就是他们组,即便是想要离开也是等一等公司裁员会更划算一些。
然而,钉钉里李康的离职申请,就像是王猛每天要处理的无数条工作待办一样,静静地在某一天的早上躺在了列表里。
李康的离职确实是一场意外,即便是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这个意外仰仗于无数个现代性的巧合,让李康这辆原本行驶在人生快速路上的车子,突然在紧急停车带里熄了火。
一次,是半年前那次巧合的没有加班。另一次,是半年后加班时巧合的看到手机里晚霞的照片。
李康明明记得自己当时并没有按下快门,但那张照片明晃晃的出现在李康手机里——一张模糊成一团的,火红的,暗处都是噪点,亮处高光溢出,26mm 等效焦距下毫无构图而言的晚霞照片——正是来自半年前那个没有加班的傍晚。
粘稠湿润的空气,骑着单车也无法缓解的闷热,身旁不时驶过的公交车带起的热浪,轿车飞驰而过的噪声,天桥上漫不经心的行人,嬉笑中打闹的孩子,这些都不在照片里。那张照片比起一张摄影作品更像是一张二维码,李康的眼睛扫过那张照片的时候,这些未被镜头捕捉的细节涌上心头。
在拍摄的过程中,摄影师越是专注于对成片的创作,越是会忽略那些摄影三要素——光影、色彩、构图——以外的一切,而那些才是美好的基本组成物质。
李康突然意识到,自己喜欢的并不是风光摄影,而是风光本身,以及那个被风光所包裹的体验。摄影只是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将美好留驻的一种拙劣方式。
而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那个——1 小时 23 分钟,238.74 元,太贵了。
今年是李康毕业后工作的第 4 年,他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做技术岗,算上年终奖的话税前月薪小 6 万,以他的年龄来说算是不错的水平。公司执行 996 工作制,一周工作 6 天,一天工作 12 小时。换算下来,时薪是 173.61 元。
在摄影里,那种在夕阳之下一切都被金色包裹的稍纵即逝,称之为“Magic Hour”。
以时薪计算,李康在街边看一个半小时风景的机会成本,差不多是 240 元左右,这就是他 Magic Hour 的价格了。
很多人即便到退休,也从来没有计算过自己的时薪。在这方面,李康也许算是早熟,自他从三线城市的老家考到北京的那个高三暑假开始,他就默默地计算过自己的时薪了。
那时他在白广路的麦当劳做暑期的学生工,一小时 8 元。他记得第一天下班的时候,也正是一个傍晚,麦当劳旁边的地下市场门口蹲着附近放了学也不用去补习班的学生正在抽烟,穿着附近事业单位制服的成年人慢条斯理的推着大二八的自行车过天桥。远处的夕阳映照在报国寺前的街心花园里,老头老太太推着藤条编制的小车载着尚未学会走路的娃娃以云朵一般的速度极慢地滑过街面。
10 年过去了,李康的时薪就像一条经济增长的斜线,涨了 20 倍,他依然热爱着夕阳中的云彩,和如云彩一样悠闲的人群。唯一的变化是,那片云彩的价格也从 10 年前的 8 元一小时,上涨到了 173.61 元一小时。
李康的摄影入门是在大学的摄影社完成的。和很多加入摄影社的男生一样,李康最初的兴趣并不是摄影,而是姑娘。当然从现在来看,他始终没有喜欢过摄影。
他也曾经借着社团活动的名义,和心仪的姑娘一起爬上了雾灵山,在一个半开放的帐篷里守着延时摄影的机器,对着银河一夜未眠。当然,那个姑娘的面貌已经在李康的记忆里模糊了,就像他手机里抓拍的晚霞照片一样。
刚进摄影社的时候,时任的社长是个富二代学姐。李康记得她第一次对所有新社员做培训的时候说,摄影比拼的不是设备,不是金钱,而是时间。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用任何垃圾设备都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拍出好照片。
李康一直以为是一个具体而微的指导,直到最近才感觉这段话有着形而上学的哲学意味。
简单来说,如果你不需要上班,不需要上学,不需要为生活奔波,就那样每天坐在街头的一个石墩子上望向马路的对面。那么总有一天,这条街最刻骨铭心的高光会出现在你的眼底。而你需要做的只是举起相机,把那一刻捕捉下来。换句话说,所有流落街头的乞丐都是摄影大师,只是他们用瞳孔拍下的照片无法发在微博上罢了。
学姐的初衷只是告诫刚入社的新生们不要在摄影设备上花太多的钱,免得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这样的事情在大学社团活动里是常有的。然而,时间就是金钱,每个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我们不可能等待美好的瞬间降临在自己的身旁,于是只能主动去追求美好的事物。
李康夜以继日的工作,无非是和许多与他同龄的人一样,渴望买到更多的美好生活。下场也和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生活都没了,哪有美好呢?
这让李康想起他花 7800 元购买那台手机,他最初被手机强大的摄影功能所吸引。在一段升格视频中,黄皮肤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人从黑暗中走来,走向高山,走向海洋,走向密林,在复杂的光影中举起那台手机,将最精彩的瞬间定格,然后广告语浮现了出来“从不错过你的美好瞬间”。
购买这台手机本身,花费了李康 44.9 个工作小时的时薪。44.9 个小时,也许本可以是两天的美好生活,他本可以有两天时间过着如广告片中演员一样被风景包裹的生活,但现在变成了 3.74 个工作日。不曾与美好相遇,自然不会错过。
李康意识到,人永远不可能支付得起自己想要的生活,因为一旦开始试图购买它,所有的生活都是双倍计价。
你想要去体验生活的时候,除了要支付相应的现金,还要放弃加班赚钱的机会。
李康的离职申请被王猛驳回了,驳回理由里没有写任何内容,这意味着公司想要挽留李康。
很快,王猛在微信上说,周五下了班一起去吃个饭,然后发了一家餐厅的定位过来。
约饭的地点在北京的东北边,是李康北漂多年来很少涉足的区域。
下了地铁,李康沿着导航走了很久,才在亮马河后面的写字楼里,找到一家其貌不扬的法国菜馆。
与紧邻亮马河畔可以欣赏夜景假装欧洲的那些网红餐厅不同,这家餐厅低调得和便利蜂做了邻居,但它的价位却比前面那些妖艳贱货还贵上不少。
早在因为疫情让亮马河华丽转身为“北京的塞纳河”之前,它的价位就从最初的 289 元上涨到了 1880 元一位。
按位算,不自助,时令菜单,不点菜,名字里带着 bistro 却做着 fine dining 的生意,可能是这家餐馆老板的一种特殊的恶趣味。不然,谁会在人均 2000 元的餐厅里,用索尼晶雅音管的仿品做餐桌灯呢?
这让李康想起了工作的第一年,在五星级酒店参加公司年会时的感受。那时的李康心想,自己早晚有一天也要能够用自己的钱吃上这里的饭菜。
后来李康才意识到,餐标 150 元的冷餐会,除了适合拍照发朋友圈之外,根本是味同嚼蜡,甚至还没有公司楼下大食代里的麻辣香锅更能吊起人的馋虫。
对于公司的行政来说,挑选团餐的标准只有两条,一条是保证尽可能的食品安全,另一条是看上去足够的上档次。北京的各大五星级酒店刚好能完美的满足这个标准,而至于口味,你总不能指望让应对团餐临时招募的外包摆盘师傅来实现。
无论是作为前菜的贝尔福特奶酪慕斯加油封番茄,还是作为重头戏的龙虾二道式,以及饭后的榛子舒芙蕾,这家餐厅的菜品都从色香味上让李康感受到了震撼。
李康有点后悔没带相机,但彻底晚了,他相机都卖了,只卖了 2 顿这家餐厅的饭钱。李康只是随性的拿出手机,在几道有创意的菜上拍了照片,留下一个记忆里的“二维码”。
反倒是王猛对菜色的出品似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地惊讶,仿佛他对此习以为常。
王猛确实对此习以为常,他也是真心想把李康留下来才约在了这家自己私藏的小店。对于比李康早几年投入工作,在互联网行业赚了更多红利,又是北京人的他来说,1888 元的价格确实是可以“经常光顾”的水平。
饭桌上的话转了几圈,尽管两人在吃的是法餐,却像是打了一场太极,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
以至于到后来,李康甚至有点走神,开始思考起自己更关心的话题。
王猛以为李康觉得吃了这顿饭就必须接受挽留,虽然选这么贵的地方要的就是这种心理暗示,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真的让李康掏钱。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一餐,我们两个人总共花了 3760 元,如果按老板你的时薪算,需要工作几个小时?”
这个问题让王猛愣住了,他之前既没有计算过自己薪资的时薪,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既然话已至此,李康也干脆接着话茬继续说了下去,把自己在想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咱们组,之前很多人要减肥,还建了个微信群,后来那个群里只有我成功减下去了。”
王猛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有这么个群,也确实只有小李减下去了。
“其实减肥很简单的,管住嘴,迈开腿,就这两步。可大多数人就是做不到,因为管住嘴迈开腿是两个不同维度的事情,而且卡路里的数字又不是时时刻刻浮在眼前。”
“其实稍微换算一下,按货币化成本来计算就可以了。”
王猛皱眉,感到不解,但他已经因为李康的话停止了继续进食那份最后的甜点。谁能计算清楚这多吃的一口或少吃的一口是多少热量呢?没有人,连厨师自己可能都不清楚。
“嗯,时间就是金钱。去健身房不仅要办年卡,还要付出自己的时间,把这些时间也算成钱。”
“还不止这些,这只是迈开腿的钱。下一步,把管住嘴也换成钱。”
“这顿饭,估算上去热量在 900 大卡,和成年人的常规一餐摄入量比高了 400 大卡,也就是……慢跑 50 分钟的时间。”
“去健身房 50 分钟,再加上换衣服和路上的时间就算 1 小时吧,这样比较好计算。也就是说,这一餐除了 1880 元的账单价之外,还要再加上额外 1 小时用于保持身体健康的时间成本,如果按我的时薪的话,大约是 170 元。也就是上 2000 了。”
以辞职之后,打零工的收入来计算,这样一餐大概需要至少花掉他 7 个工作日的时间。
如果不辞职,按照他在公司的薪酬,今天这一餐的价格刚好需要他一个工作日左右的时间,也就是 12 小时的工作。听起来还不错,至少从味道上来说李康可以认可这个价位,也能够理解为什么自己的领导会经常来这里。如果不辞职的话,说不定这里也会成为李康偶尔光顾的餐厅。
然而,如果不辞职,意味着李康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三年里,十年里……谁知道多久的年岁里,都再也没有机会正点下班去欣赏晚霞了。
“我不知道老板您的时薪是多少,大概是比我高了不少,这样一餐可能也就用掉老板您 3~4 个小时的时间吧。这些时间,其实陪陪孩子也挺好的。”
王猛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如果每周能少工作 4 个小时,他能够干什么呢?
科科今年 7 岁了,上小学二年级。每周总是要有那么两三天,王猛不得不在科科小学放学后把他接到公司来,因为王猛的老婆也需要加班。
互联网公司内卷,但职场氛围很宽松,因此在默认加班的5点以后,把孩子带到公司来在角落的工位里写作业,也不会有人特别反对。
不过这对于孩子来说,似乎还是太早了。现在的学业压力本就重得像是上班,如果放学后再把孩子关在公司的格子间里,恐怕连工业革命早期的资本家看了都要落泪。
所以,王猛最近正在考虑在公司附近再买一套房,这样的话他就能在科科放学之后,先把孩子送回家,叫上一个小时工,再回来继续加班。
他认真的评估过这个方案,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正在为这个方案而奋斗,这也是他之所以仍在 996 的原因——按照计划他只要再这样干上 3 年,他就能付得起在这座城市第三套房的首付,然后还上 10 年房贷。
在北京拥有三套房,10 年后的王猛会是个令人羡慕的人,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
可他一直在犹豫,因为公司附近的房价太贵了。而且平心而论,除了学区好一些之外,这个地方的居住体验也很糟糕。在一个互联网公司扎堆,所有公司都奉行 996 工作制,并且所笃信效率就是一切的地方,人们将生活的底线画在了比下水道还低的地方。
这种异化的扭曲力场,甚至能让以效率而闻名世界的知名连锁品牌麦当劳都无法顾及出餐标准。每当王猛从公司对面的麦当劳拿到比其它的地区更为干瘪的麦香鱼时,他都想扫码投诉一番。
与其它的门店不同,这家麦当劳会在午高峰之前就把当日午餐时段需要售卖的大部分热销的汉堡、鸡块和那些不太受到时间影响的单品全都做好。12 点刚过,附近的公司集体进入紧张的午休时段,麦当劳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起来。数个自助点单机、点餐台和小程序扫码点餐的地方并发排队,有时甚至能排到店外。
无论食客点了什么套餐,大部分需求都会从那早已堆积如山的分餐台里直接装袋。分餐台就像是一个 CDN,提前缓存了所有的食物,但尽管如此,负责分餐的员工依然手忙脚乱,点单后往往需要等上 15 分钟才能吃上提前一小时做好的汉堡。
在麦当劳打过工的李康曾经和王猛说过,这完全不符合麦当劳的操作规范。食客可以要求放置超过 15 分钟的食物重做,还可以向总部投诉要求门店整改。
想到如果真的按照其它地方的出餐标准要求这家店,那它的出餐速度必然会下降。而自己之所以在吃麦当劳,恰恰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时间吃别的餐食,王猛又会默默地关掉已经扫开的投诉小程序,快速地把拿到手的餐囫囵吞下。
所以,也许这一切可以反过来,如果辞掉这份 996 的工作,他就有时间去陪孩子了,那他也就不需要在公司附近再买一套房,而这正是他此刻正在 996 的原因。
王猛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问题,就好像是一辆高速路上的车,在奔驰中陷入了追寻远处光点的隧道视野,旅途的风景成为了疾驰而过的牢笼。
他的人生从来没有 Gap,尽管和李康相比他似乎有这样的资本。然而他还是在基于某种惯性向前奔跑着,马不停蹄地上学,考研,然后是加入了人类历史上最内卷也是过去 20 年上行速度最快的行业,工作,拼命工作,计划买第三套房,还贷,直到退休,然后将自己孙子孙女送上更高的阶层——也许所谓“更高的阶层”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子女送到美国,或至少加拿大,然后过一遍和自己大体上完全一样,只有些细节不同的现代人生。
也许不只是王猛,所有中国人都是这样。也许不只是中国人,所有的现代人都是这样。但人类究竟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现代生活呢?
“人类之母”露西从树上走下来的时候,究竟是为了吃一根香蕉,还是为了征服这颗星球呢?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想要知道。
理想的生活一直挂在树梢,是一根香蕉或者是一片云彩,勤奋的工作只会让理想中的生活变得更贵,而不是更近。
确实,从账单上来看,在李康离职前夜的那顿饭对李康来说是 7 个工作日,对王猛来说是 4 个工作小时,对比尔·盖茨来说大概就是一眨眼。但如果比尔·盖茨真的头脑发热得非要来中国吃一顿法餐的话,他损失的将是数千万美元的机会成本。
这样计算,这份短暂的欢愉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就有着完全不同的价格。
如果时间就是金钱,那么金钱也是时间。而你的价格太高,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对王猛来说,一顿 1880 元偶发放纵的大餐是完全值得的,但想到如果少吃这样一顿饭就能多陪孩子 4 个小时,这让他产生了全新版本的虚无感,不亚于在他用了十年 KVM 之后第一次接触了 Docker。
而在李康看来,晚霞之所以是美的,是因为它足够稀缺。如果人类文明发迹在一个永远是黄昏或清晨的星球上,那么也许这种镶金边的画风就会因为俗不可耐而根本无法成为审美。
然而,即便是在地球上,这种稀缺也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
尽管一日之内的 Magic Hour 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但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有无数个清晨和无数个日落。唯一的问题是,自工业革命确立了不可动摇的生产昼夜节律以来,除了职业摄影师之外,越来越少的人能在清晨和傍晚漫无目的地伫立在城市,乡村和旷野之上。
如果李康不用上班,他就不会举起相机,因为那个黄昏会日复一日地出现,那个盛夏会年复一年地到来,那些公交车会周而复始地掀起热浪,男女老少会反复走过同一座天桥,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会在同一个路口嬉闹。
真正的美就在那里,你每天去站在那里就是了,不需要用摄影去捕捉,因为你实际上捕捉不到任何东西。
人的一辈子只有短短的不到百年,除非成为了真正的摄影师,向那些无暇等待美好的人兜售如公园门口染色小鸡一般奄奄一息的夕阳。否则,百年之后普通人存储在任何地方的照片都会不可避免的被当做垃圾销毁。
在一个永恒的世界中,人只是稍纵即逝的流星,我们无法真正地拥有这世界上任何美好,是美好的世界短暂地拥有了我们。
接下来的逻辑就很简单了,李康想要的不是捕捉那片夕阳,而是成为夕阳中的一个近景。
几年后的一个傍晚,王猛从略带异味的出租车上下来,舒展着自己因长途出行而带来的僵硬。孩子这时也从车上跳下来,迫不及待的冲向面前的一扇木门。孩子妈在后面大叫:“科科,别乱跑。王猛,你赶紧拿行李啊。”
小城的出租车没有什么服务意识,王猛只好自己打开后备箱,然后不紧不慢地把一家三口的四个大行李箱拿了出来。
进院子,走进由堂屋改成的前台,办入住,分配房间,然后吃晚饭。在晚饭行将结束的时候,李康从外面走了进来,和自己的老领导,好朋友,现投资人打了招呼。
李康叫王猛快来,说时间来不及了,先别吃了,过来看一眼再说。
于是,王猛跟着李康走出了餐厅,顺着一个狭长而陡峭的阶梯爬上了平房的屋顶。在李康让过身之后,一个豁然开朗的世界笼罩在两人的头顶打开,在那连杜比视界也无法记录的穹顶之下,王猛完全理解了多年前为什么李康如此决绝地辞职。
李康在老家县城开了一间民宿,王猛用了原本用作第三套房首付的十几分之一成为了他的天使投资人。
和李康不同,王猛没有离开人生的高速公路,只是从快车道变道到了慢车道。他去了另一家薪酬没那么好,但不用那么拼命加班的公司。他还是在公司附近买了房,但是卖掉了之前的另一套房。
每年夏天的时候,无论有多忙,王猛都会和妻子一起请上几天的年假,来李康的民宿里小住一段。这里不通高铁,从最近的火车站过来还要坐车 2 个多小时的车,这里也不是什么旅游城市,没有什么风景名胜。
王猛和妻子也不想那种如项目上线期赶进度一样的打卡式旅游。
仅就纯粹的度假来说,空气,阳光,蝉鸣都是免费的。唯一需要付费的,不过是一片用来遮挡夏雨的天棚,免得心在天地之间生了根。
李康指着对面山坳里的一片遮住夕阳的云说:“你知道,这片晚霞值多少钱嘛?”
王猛记得这个游戏,他瞎估的,按照李康每年给股东出的决算 PPT,这差不多是现在李康的时薪了。
王猛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这恰好是这间民宿的客房对外营业一晚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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