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龙游县城的文物所里,林教授和好几个市里的专家决定立刻拆解包裹。在这个过程中照相记录和文物的初步保存必须同步进行。
因为到了傍晚时分,包裹最外层的织物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原本就不那么鲜亮的色彩,这一般是长期密封的文物暴露在空气中急速氧化的征兆。要是带回市里再研究,那么这个包裹里的文字信息——假设存在的话,八成会化为乌有。 这是参与过定陵考古发掘的林永城在二十多年前亲身经历过的惨痛教训,也是他心痛之余转向方志研究的开端。
最终拆解包裹的过程被放在文物所里一间气密性相对较好的储藏室里进行。挑选出的几个文保专家和技师都穿戴上了口罩和手套,在那恒温恒湿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开始把包裹外围的织物一层层剥离开来。
而在工作台的上方,一架进口的佳能摄像机正对着拆解现场,试图记录下任何转瞬即逝的信息。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文保专家和技师们一共剥离出了四层织物,按织物风格推断这四层分别来自四个不同的朝代,最外层的可能来自明清之交,而最里面一层也许能够上溯到隋末唐初。
林教授和周明只能通过储藏室里连出来的相机画面来获取这第一手的时况。
在褪去了所有的织物后,最里面的东西终于显露了出来——那是一卷用三条绸带牢牢捆着的卷轴状的书籍。
最外层的封皮虽然已经看上去略显焦黄,但似乎还处于能够翻阅的状态。
这便是最关键的时刻了。如若绸带解开后书籍过于脆弱,那么这东西只能当场封存以免被彻底损毁。
在众人的屏息声中,三条绸带被解开放置一边。被束缚的书籍显然是被捆得太久,以至于它并不能自然地恢复平整的状态。
不过这并不妨碍众人观察封皮的四个字——《度阴宝卷》。
宝卷是一种始于宋元时期的文化载体,它和佛经紧密相关却又不太相同。宝卷往往是民间作法事所用的唱本,在明清到民国的民俗活动里依旧盛行。它融合了传统佛经的内容,也夹杂了民间传说,兼具叙事和表演的特点。
但眼前的这一卷在宝卷中也属于异类。这是几个朝代的文献被合订在一起的宝卷,正如同它外面的织物层。
那宝卷的封皮和最开始的文本大概是明末的作品。开篇便是一首《劝孝八则歌》,无非是请了一堆神佛降世,又接了一串警示恒言类的唱词:
南海古佛 降 本堂关圣帝君 登台 太郝氏 降 地藏古佛 降
…… 度阴先度己 欲度阴唯以道德化天下,令人人行善,方是上策
度阴魂者,度阴识也 常济世间贫疾,即度人间阴魂而超世界群幽生于诸天 …… 唯以道德,堪度群阴,余诸万法,意识妄行 虽有术玄可以通阴,未如诚信以通神明
这卷首的部分结束后,很显然换了一种纸张和印版工艺,字里行间则是一股元代戏曲的味道:
释迦拈花悟本心,加舍惟笑遇知音。灯灯相照传千古,朗朗光明直到今。
贫僧乃西天阿罗汉是也。今日卢陵郡龙济山中,一个千载玄猿,常与修公禅师听经闻法。
……
宋代的部分行文更趋近佛经的文本形式,说白和唱词出现的频率远不如元明两部分的频率高。这部分则是带着唐风宋韵的《明日歌》:
明日歌,明日歌,茫茫世事急如梭,
古人戒莫待明日,若到明日事转多,
……
君不见囊萤映雪诚足取,
又不见藏灯闭户实堪夸,
…… 今年不修,而有来年,
日月逝去,岁不我与,
寿终正寝,悔之晚矣。
最后也是最久远的部分才是让整本宝卷更加迥异的地方。那是一篇唐朝僧人的散文。确切地说,是一篇记载了这位僧人修行的日记。也是在这个部分,后世历代的宝卷持有人在潦草原文的空隙间做了满满当当的批注。而在努力辨认了尚能认出的文字信息之后,林教授和周明在储藏室外用纸笔大致梳理出了这篇原文:
唐贞观元年,予,法号慧能,一云游僧,至龙丘 …… 闲暇之际,观其左右,江岸之间,多丘陵土墩之石室,系魏晋南北道士修行之地,亦有自春秋以前者 …… 土人相传,斯石室既古人祭祀之所也。大风一至,洞内便有异音响起,间或可闻石室之人,千百年前之遗言。予初探此石室,以为乃民间谣传,不见异处。而后,在结庐之丘,偶发掘出一巨石穴,疑为秦汉之际,徐国遗民所建偃王之祭庙也。
贞观三年,夏汛大水,淹没予草庐。迫于无奈,登丘顶石室,避洪水。是年夏,风雨交加之际,于石室中,闻徐偃王庙先人祭祀之声。石洞广幽,内有五石室,皆空无一物。风雨之夜,五石室各有不同音响,磅礴如巨钟之鸣 …… 聆此声音,能驱杂念,修心益矣。遂于洞中苦修三载,终得佛法大成。
于山下曾结庐之处,募资建竹林禅寺,开坛讲法。是年,乃贞观七年也。此后,予为竹林禅寺方丈 …… 予数度闭关石室,冥想所感 …… 石室深处别有洞天,大恐怖存焉,尽己之志,犹未能至其极 ……
唐贞观元年,长安有一位法号慧能的云游僧人来到龙丘(现龙游),于衢江畔结庐修行。闲暇时他发现衢江两岸有许多构筑于丘陵土墩间的石室,其中一些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道家的修行场所,还有一些可以追溯到春秋之前。
当地人传言那些石室是古人祭祀的场所,每逢大风吹拂,洞中便会发出奇异的声响,有时能听见千百年前石室中的人留下的只言片语。本来那僧人探访了不少石室只觉得那是民间谣传,并没有发现什么奇异的地方。但是后来就在他结庐的丘陵上,他找到了一个被掩埋的巨大石穴,从石穴前的残碑上模糊的文字中推断这是秦汉之际徐国的遗民为偃王建的祭庙。
唐贞观三年,衢江夏季汛期的大水淹没了慧能和尚的草庐,他不得已跑上丘陵顶端的石室遗迹内暂避洪水。可就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夏季,慧能和尚在石室中一度听到徐偃王庙的先人祭祀的声音。那石室洞窟极为广阔幽深,慧能向内发现了五个庞大的石室,都是空无一物。每到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五间石室便会传出音色截然不同的五种声音,磅礴如巨钟轰鸣。
慧能认为通过聆听这些声音可以驱除杂念,起到修心的作用。随后他在洞中苦修三年,终于佛法大成,在山下他曾经结庐的地方募资建立了竹林禅寺,开坛布道。
此后的大半篇幅是慧能和尚成为竹林禅寺方丈后的修行记录。 这部分记录了他之后在不同时间数次进入石室闭关修行冥想的感悟,并且说那石室深处别有洞天,更有大恐怖,穷尽自己的意志依然无法跋涉到尽头。
宝卷被初步解读完的第二天,市文物局的专家们就开始讨论要不要去寻找宝卷里提到的石室洞窟。
没过几天,市里出于对龙游县未来旅游产业的支持,很快批准了对石岩背村区域的考察行动,只是眼下提供不了资金支持——这个财年的预算已经过了报批时间了,只能等下一个财年。不过村里的干部好几次找周明旁敲侧击想着能不能马上进行,无非是觉得等到明年再封闭场地考察会影响到时修缮完毕开门迎客的竹林禅寺景区,况且如果眼下就能清理出东西来还能给景区增加些许卖点。
抛开财政上的压力和时间上的紧迫,稍稍能令人宽心的是慧能的记述不难验证,因为周明记得村后的小山上确实有几个水塘。那是村里人在衢江枯水期的水源。现在看那几个水塘有可能是宝卷里提及的石室遗迹。
眼下最主要的问题是:就算资金充裕,市文物局并没有水下考古的经验,从人员和装备来说都很缺乏。
周明思索良久,突然想起村里还有两台老旧的柴油发电机和三台抽水机,那好像还是建国初期从苏联进口的高级农用器械。他和村主任商量了一下,决定试着把山上深潭里的水抽到山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这好像是预算和时间有限的情况下为数不多的选项了。
说干就干,第二天村主任就组织村里的几个壮劳力把柴油发电机和抽水机分几趟抬上了村子旁的丘陵。
那丘陵的顶端风景很是不错,一侧可以俯瞰石岩背村和竹林禅寺,另一侧可以俯瞰蜿蜒的衢江,甚至可以远眺衢江对岸的龙游县城。稍稍从山顶往山腰处走十几米,那里已经有不少茂密的植被把丘陵覆盖起来,有三个幽静的深潭点缀在林地间。
在十几年前衢江枯水的时候,村里人会在禅寺附近砍伐一些竹子用来搭一条从山上向山下引水的简易管道。在村里的水库和灌溉水渠修好之后,这里的深潭就只有偶尔上来垂钓的村民还会时不时光顾了。
抽水行动开始了。周明选了一个看上去比较小的水潭,因为他不知道抽干一个水潭需要花多久。
然而这个抽水的速度依然慢的出乎他的意料——整整三天过去了,那口水潭的水位居然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
周明看着已经有着过热征兆的抽水机不由得一阵头大。他确实是没考虑过如果这个几口潭一直有地下水补充抽不干的情况。但经费是村里预支的,不能完全没个交代,要是再过两天没什么变化他就得换个法子了。
随着水位的下降,水潭靠着崖壁被草木掩盖的岸边出现了一段向下的石阶。原本那段水下的石阶离水面有着一段距离,加之水面的反光是无法在有人迹的那一侧观察到的。不但如此,那降低的水位将暴露出的水面空间扩大了不少,周明推测水潭下的空间是沿着崖壁呈倾斜角扩张的,这恐怕也是抽水速度缓慢的症结所在。
在心中有了些许推断之后,周明决定下水去一探究竟,至少得知道抽干这口潭在时间上是否现实。当天下午他就骑车到县城买了一捆尼龙绳,还有游泳镜和泳裤,准备第二天系着绳子依靠自己的好水性到水潭下对水下可能存在的遗迹摸个底。
第二天早上,周明叫上了村主人。他让村主任在岸上守着,并且把绳子的一头牢牢困在岸边的一颗树上。他叮嘱村主任一只手拉着绳子,如果感受到两次向下拉拽就把绳子往岸上拉——那是他遇到危险示意返回的信号。
周明深呼吸了一口气,脚踏上了那条狭窄的石阶,感受着紧握在手中的尼龙绳上传来的村主任的力量支撑。他微微仰起头,看着上云遮住了一半的天空,阳光穿透树叶的间隙,撒在他身上的点点光斑仿佛是给他送行的星星。岸上的村主任表情凝重,一只手紧紧握住绳子,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搓着衣角,眼神中透露出担忧和期待。
那段石阶湿滑而陡峭,周明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前,一边努力调整着呼吸。渐渐地,他进入了潭水的冰冷怀抱,感受到水流的轻抚和压力。水下的世界瞬间变得宁静,只有自己心跳的回响和呼吸的气泡在耳边回荡。他稍微适应了水下的环境后,振作精神,向下游去。
水下的能见度极其有限,周明戴着游泳镜眯起眼睛,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朦胧的绿色水域。他的手指轻轻扫过石阶,感受到上面粘腻的泥藻和被水磨圆滑的边缘。随着身体逐步下潜,他的心跳在逐渐加速,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水流的寒冷侵入骨髓。然而,他的心中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和好奇——这是考古学家对未知探索的最原始的冲动。
当他接近潭底时,他突然看到了一道微光。这微光并不是阳光的折射,而是像某种奇异矿物发出的幽光。他加快了速度,手脚并用,朝着光源游去。越接近光源,周围的水流也变得愈加清澈,仿佛这是一个不属于外界的独立空间。
终于,他到达了光源的所在地——一个立于崖壁之上的石门。石门看上去古老而庄重,门楣上刻着些斑驳的符文,已经在岁月的洗礼中模糊了痕迹。周明轻轻抚摸着那些符文,感受到一种年代久远的沧桑。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宝卷中提到的“石室洞窟”的记述,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激动。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周明尝试推开石门。石门出乎意料地轻盈,只需稍稍一用力便向内敞开,露出了里面幽深的洞窟。洞窟内的光线虽暗,但在那微弱的奇异光芒映照下,仍然显得既诡异又神秘。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游进洞窟。
洞窟内的水域宛如一个地下湖泊,周围的墙壁和顶棚均被水流冲刷得光滑无比。不时能看到石壁上的凹槽和刻痕,这显然是人为的痕迹。周明在洞窟中慢慢探索,他的心跳愈来愈快。突然,他眼前一亮,看到洞窟深处有一个石台,上面似乎放置着什么东西。
他加快速度游过去,发现那是一座无头石像。石像被一层薄薄的沉积物覆盖,但古怪的花纹和铭文依稀可见。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气泡时不时从石像的空腔里冒出来,远看去竟然像一个失去头颅的人还在呼吸一般。周明瞬间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寒意直冲心底,仿佛整个洞窟在这时变得阴森恐怖。
他心神一颤,呼吸变得紊乱,感到胸腔开始扩张压迫,让他难以承受。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带换气装置,必须尽快上浮以换气。他颤抖着手拉动绳子,按照约定的信号两次向下猛拉,身体随即被迅速拉起,朝洞窟入口处回游。
离开石门之后,周明的脑海中仍回荡着那无头石像的恐怖景象,仿佛置身梦魇。他加快了游动的速度,急切地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水下世界。终于,他回到了石阶,手脚并用快速爬上岸边,呼吸到地上清新的空气时,他大口喘息,感觉自己像是从地狱中逃脱。
村主任看到周明神色异样,连忙迎上前去。他如释重负地拍了拍周明的肩膀,而周明则凝望着远处的水潭,思索着刚刚经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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